谢腾觉得自己爱极了小艾。他是在原来那家公司的新员工培训会上遇见小艾的，那天小艾忘了带员工培训证，可怜巴巴地被安排在最后一排上课，正巧，谢腾因为伸不直长腿而被老师照顾成了小艾的邻桌，当她和他同时抬起晶亮的双眼诚然对视的时候，结果自是应了古书上的那句话“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斓姗处”。

　　三个月后，他辞职去了一家电脑公司，为的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小艾在一起，原来的这家公司是不允许员工之间恋爱的。为此，他和父母大吵一场，索性搬出来租房住，新的住处离小艾的集体宿舍只有十分钟的路。那个时候，他经常在下班后走很远的路去给小艾买她爱吃的起酥面包和炸鸡，然后在她单位的马路对面等她下班，为的是避开那些旧同事，他不希望给她带来任何的困扰和麻烦。

　　他喜欢看见她急急地从大楼里冲出来对着马路两边张望，有时候，他会故意装作看向别处，等着她这个近视眼猫觑着找到他，再悄悄地从背后走上来蒙住他的双眼，哈哈，猜猜我是谁？

　　他会握住她柔软的小手，闻闻上面的淡淡清香，猛然转过身抱住她，让她完完全全地罩在他的怀抱里，凑在她耳边哑哑地说，你说你是谁呀？

　　这时，小艾清澈的眼睛成了两片弯弯的月牙儿，故意逗他说，你是只啊——小猪猪！

　　谢腾喜欢看小艾笑意盈盈的样子，他觉得她就是那种生来就应该快乐生活的女孩，特别是当小艾因为工作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让她更快乐些–因为他爱她。

　　她常常语出惊人地编出些词形容他，比如他喜欢纹丝不乱的头发，擦得锃亮的皮鞋和角线笔直的裤子，无论时间多紧张，总是整理得山青水绿地出门，不像她常常发如散草般地堆在肩上就大大咧咧地上班去了，她就管他叫“臭美先生”；还有他在外吃饭时斯斯文文，在家吃饭时就狼吞虎咽，她怕他噎着，他就说，看过恶虎扑食吗？都这样！她又好气又好笑，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猪猪”，又因为谢腾长了对兔牙，“小猪猪”有时会演变为“小兔兔”，要是他抓着小艾的手不肯放时，“小兔兔”就又演变成“流氓兔”什么的。每次她这么叫他的时候，他都觉得暖暖的感觉。小艾，的确是非常可爱的。

　　下班后，他和她常会抱着面包和炸鸡回到他的住处，他会打开电脑放些音乐，她淘米摘菜的时候，他就在一边洗菜切菜起油锅，原来都是小艾管切菜，但她常常会心不在蔫地一边说话，一边就切到了自己的指甲，他心疼地看着那修长漂亮的手指上斜劈正切的刀印，便不许她再碰刀和砧板；小艾怕冷，她的手一年之中只有三伏天是温热的，其它时候都冷得像冰块，记得刚入秋时下水洗菜，小艾的手就冻得直打哆嗦，要他给捂上半天才能缓过劲儿来，所以他索性包下了所有洗涮的活。而当他忙着切洗馏炸的时候，小艾会习惯性地从背后抱住他，把手悄悄地放进他衣服里面，当那冰凉的手触碰上他温暖身体的一刹那，他会禁不住地冷颤，但又觉得小艾的双手就像一株藤，在他的身上慢慢游走，慢慢地把他缠紧，他发觉，在她的气息包围中，自己几乎不能呼吸，然后，她的手就会缓缓地热起来……

　　吃完饭后，谢腾就打开电脑写程序，这是谢腾两个月前接到的兼职，小艾不出声地在他旁边，经常是席地坐着看英文书，有时，也会和他挤在一张椅子上坐，不过通常会被他赶下去。

　　房间里很安静，间或会有小艾轻轻的自言自语，他听见了却故意不应声，他不喜欢工作的时候被人打搅，即便是小艾也不行，他决心要靠着这些来为她建一个属于他们的快乐天堂。从来也没有告诉过小艾这些，因为自己是不喜多言的，而且觉得爱其实不仅仅是说那些甜言蜜语。一切的风雨，他都愿意去为她抵挡，只要，她觉得快乐。

　　程序写累了就玩空当接龙，小艾想参加，可他不让，因为觉得电脑会对小艾的眼睛不好。

　　晚上10点钟左右，他会强迫自己送小艾回去，小艾有时候不想走，说，我就呆你这儿吧，他说不可以，因为单位的集体宿舍里人多嘴杂。小艾说，你是在乎别人的话呢？还是在乎我喜欢你。他摸摸小艾的头发，柔声地说，这是为你好，我不想你有麻烦。

　　小艾顺从地让他牵着手往宿舍走，小艾没有告诉他，其实单位里有许多人都知道他们的事，可那又怎样？爱需要躲躲藏藏吗？

　　每到这时候，小艾会觉得有一点委屈，她会停下脚步不想再走，他看见了就说，我背你吧，然后就背着她往前走，没走多远，就累得不行，小艾从他的背上滑下来时，轻轻地在他耳边说，我真得爱你，为什么要去管别人呢？

　　他好像没有听清楚，只是喘着粗气说，小艾，你累死我了。

　　两个月后，公司撤销了小艾的那个部门，小艾失去了工作和集体宿舍里的床位。

　　小艾没有没有告诉远在外地的父母，她不想让他们担心。

　　谢腾帮着小艾把所有的东西都搬来他的住处，当小艾重新把洗干净的淡蓝色布帘挂上时，他明白，生活将从此改变。

　　在相恋的第五个月里，他和她开始同居。两个人都依靠他白天工作与晚上兼职的薪水生活。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会把房间打理得这么干净，她跪在地下擦地板，洗干净了所有的窗帘床单被套，擦亮了已经油腻了很久的厨房，他下班回来，发现她已经做好了饭菜在等他，当然，他也会不定期地发现她的手指上有割破的伤口。

　　他拉出她藏在背后的手，觉得心里有无形的鞭子抽过，开始不知名的痛。

　　晚饭后，他依旧伏在电脑前写程序，她给他泡上一杯茶，便很安静地在一边看书，不再打搅他。

　　夜里，他会抱着她，闻着她头发上的香味，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放纵自己在她的身体里无度地索取，他很喜欢她的身体在那时候发热，也很喜欢她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还有她紧紧抱着他，让他觉得他们就像两株千缠万绕的藤，他无数次地俯在她的耳边低语，我爱你，小艾，小艾，我爱你……

　　一个月后，他父母打电话给他，让他星期六的时候回家。

　　星期五晚上，他支唔着对小艾说，星期六有点事要出去，就不必等我回来吃饭了。小艾淡淡一笑，好吧！你自己当心点。

　　第一次，他丢下小艾住在外面，虽然那也是他从小长大的家。

　　父母给他施加压力，觉得他这么小就一个人混在外面简直就是败坏门风，父母隐约知道他和小艾的事，自然生出了许多的不满，母亲犹甚，说这种女孩没有工作就算了，小小年纪就同居，以后还得了！她语重心长地劝谢腾，天下好女孩多得是，将来的日子长了，人生大事一定要想清楚，父母又不会害你！末了，父亲补充了一句，我们家历来不喜欢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和这种不知自重的女孩！你最好快点回家来！

　　他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撕裂开来，闭上眼，闪现出的是小艾那双晶亮的眸子，咬咬牙，还是回到了他和小艾的住处。

　　一进门，他发现小艾正光着脚，披散着头发坐在窗台下面，直愣愣地看着地板。他一惊，走过去问她怎么了，她抬起头来，他迎上了那双黑得看不见底的眼睛，她不说话，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他发现自己有一点无所遁形地怕，他抱她起来，发现她的身上冰凉凉的，没有一丝热气。

　　他看到了自己给她买的长毛垫子被扔得老远，一股无名的怒火夹杂着怨气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我说过我不喜欢你坐在地上，会着凉的，听不懂啊？长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你自己吗？我整天忙里忙外已经够累了，可你怎么什么事都要我操心呢？

　　她不作声，挣扎出他的怀抱，重新坐回到地上，攥过那个长毛垫子，不停地搓上面的长毛，他愤怒了，走过去捧住她的脸，摇着她，你究竟想干什么？

　　她的一滴泪落在他的手上，我不想干什么，也不能干什么，我只是个依赖你才能生活的米虫而已。

　　他的心开始钝痛起来，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觉得有一张无形的网圈住他和她，让他们彼此缠绕的时候，也同这张无法分开的网粘在一起，如果要剥离，就会有双倍的痛……

　　晚上的时候，她躺在他的身边，他从背后轻轻地抱住她，在她耳边低语，小艾，对不起，小艾，相信我，没事的，小艾，有一天，我要你做我的妻子，小艾，我爱你……

　　一开始，小艾的睫毛好像在动，后来，她似乎睡着了，不知道听见没有。

　　小艾一直没有问起他那天去了哪里，也许小艾很早就明白，亦或，她根本就不想知道。

　　从那以后，他和她之间似乎有了一层两人都不愿拨开的纱，虽然生活还是像从前一样：他辛苦地做着两份工作；她竭尽所能地在家里为他打理一切。已经不大看得见她手指上的刀痕了，她已经能够拿捏他的胃口，做出他喜欢的菜；她买来灯芯绒一样的毛线，看书学着给他织了一条围巾；她还是喜欢坐在地上看书，但他会装作视而不见地随便她去，他对她说，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

　　夜里，他会要她，可不知道为什么，近来他总是觉得累，一会儿功夫，他头上的汗就会滴到她的脸上，黑暗中，他看见她的眼睛静静地泛着亮光，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微微垂败的感觉。他趴在她的身上喘着气，她会伸出手抱住他，拿过毛巾慢慢地替他把汗擦干，突然他觉得，与其说他在照顾她让她依赖，还不如说是他受她照顾并依赖她，她就像是自己身体里的一个部分，无论是天堂还是深渊，他和她都将一起没入其中，就像那两株藤……

　　除了买东西，他们很少一起出去，但那天去超市的时候，她执意要他买个会打呼噜的玩具熊给她，看见她心满意足地对着小熊笑，他好像又看到了刚恋爱时的她，好像很久她都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她是有点寂寞吧！

　　渐渐地，他发现，他们之间开始有了莫名其妙的争纨。

　　起因都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一次是早上她不肯吃他买的芝麻糊，他告诉她，这对手脚冰冷有好处，她像捉迷藏似地躲开，他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就不知好歹呢？我又不是害你！她看了他一眼，其实你除了这样，还能怎样呢？他大怒，狠狠地盯着她，早知道你这样，我也不用费这么大的心。

　　然后他就夺门而出，晚上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她在水池边拼命拉扯自己的头发，他急忙拉住她的手，看见她的泪糊了一脸，他不知如何面对，只觉得平时温驯可爱的她也会对自己暴虐，这让他觉得害怕，又觉得她的心里仿佛有一块他永远也触不到的灰影。

　　他替她擦干了泪，紧紧地抱住了她，他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她淡淡地回应他：你不怕你的父母把我轰出去吗？

　　他一惊，瞬然明白，其实她什么都知道的。

　　他回家和父母谈判，说要娶她为妻，结果宛若发动了一场暴动：他的父母一个循循善诱，一个怒发冲冠，父母自然很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他的弱点，母亲说，你现在只是一时迷惑，觉得自己会心甘情愿为她付出，可如果你们分开一下就会发现，其实她在你的生命并不是这样重要，你会有全新的生活，你相信我们，天下哪有会害自己儿子的父母呢？

　　突然发现对自己有了点茫然和怀疑，也许，小艾真得不是唯一的选择？

　　他回去，发现她买了株芦荟回来，她告诉他，读过那篇文章吗？芦荟运到北方会被红绳拴住倒挂在店里，叫做“胶菜”，但如果在它的产地，就比草还不如，因为太多了。

　　他发现自己真得要无所遁形。

　　第二天，他发现了她留下的一封信，信上说，她想父母了，要回去看看，并没有留下任何联系地址和电话。

　　他发疯一样地找她留下的书和笔记本，终于，找到一本通讯录，按照上面的电话一个个地打过去，并且，辗转从她的一个同学那里知道了她父母家里的电话，他打电话过去，是她父亲按听的，告诉他，她一直在外地工作，很久都没有回来过了。末了，她的父亲问他有何贵干，他不知如何回答，只说是她原来的一个老同学，很久没有联系了，随便问问而已。她的父亲很客气，说等她回来一定告诉她。

　　他绝望极了，晚上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不停地在想她会去哪里？他的心被她绞成了一团麻，凌乱得理不出思絮，她就这样走了，全然不顾自己对她付出了全部的爱，他开始怨恨起她来，却又不知这恨要从何开始，极力地想要忘却，但也不知如何忘却……

　　其实小艾并没有离开这座城市。

　　临走的时候，为了证实一件事，她先去了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意料中的意外，其实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和他有个孩子，那个孩子会长得比较像谁？也许会有一对小兔牙，也许会有双像自己一样晶亮的大眼睛。她坐在妇产科外走廊的长椅上，看着来回穿梭的人们，走廊的墙上挂着一幅幅可爱的画。一度，她想拨他的手机，可拨到最后一个数字时还是挂掉了，她问自己，说了又如何呢？她了解腾，可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躺在冰冷的手术床上，她放任自己的泪流下来，不仅仅是因为那位不耐烦的医生给她带来的痛，还因为身体里那个将要流失的部分—那个唯一与他相连的部分，从此之后，他和她永远都可以成为陌路人。

　　二十分钟后，她面色苍白地下床来，一眼瞟见刚才的那位医生正在清理瓷盆，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被水冲走，不知道它会被冲向哪里，只知道，那个有着小兔牙的大眼睛孩子不会再在她的生命中出现，永远不会，……

　　小艾去了一个老同学家里，老同学正准备出国，就请小艾帮忙替她照看房子。不久，小艾发现自己经常会做梦，可醒来时却记不起梦见了什么。临走时，老同学看着小艾苍白和消瘦的脸，嘱咐她别想那么多，一定要多休息。小艾笑着说谢谢！眼睛却看向别处。

　　两个月来，她常常希望能遇见腾，只可惜失去了缘份的人，即便在同一个城市也不易再相遇，其实，就算见了面又如何，腾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曾经有过的那个孩子，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伤痛，腾肯定会恨她的不告而别，可她不想让腾左右为难，既然她无法让他真正地快乐，那么见和不见又有什么不同？

　　在深夜里，她依然会做梦，她总是梦见结婚时没有一个客人来，然后她焦急地找不到自己要穿的婚纱，依稀看见腾站在远处，她拼命地跑过去大声地叫他，可发出的声音却那么小，腾怎么也听不见……

　　然后，她又会觉得自己正抱着那个孩子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可一位拿着吸盘的医生总在追她们，她抱着孩子沿着走廊没命地跑，两条腿却怎么也迈不动，医生举着吸盘过来了，瞬时间孩子就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她哭叫着从梦中惊醒，发现汗已经湿了一身。

　　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白天也开始会有幻觉，会经常地头疼，她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是神经衰弱。

　　老同学在临走时托人替她找了份打字的兼职，在旁人眼里，她还是个小小的可爱姑娘，可她心里明白，她的心已经充盈绽放过，也早已凋凌衰老，为了腾，她已经失去了再爱别人的能力，因为以前的那段日子会牵绊她一辈子，永远。

　　偶而，情况好的时候，她会想起很久以前趴在腾的怀里叫他“小兔兔”，会想起腾给她买的长毛垫子，会想起腾逼她吃那些她不喜欢却对她很有好处的食物，还会想起腾给她买的那个玩具熊，却十分明白，那样的点点滴滴结果都拼不成一个爱字……

　　十个月后，灰心丧气的腾终于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准备和家里一个世交的女儿结婚。不知为何，结婚前的腾突然发觉自己开始强烈地思念起小艾来。一天晚上，他望着天空的繁星，觉得闪闪亮亮都像是小艾的眼睛，他伸手向天空，仿若可以触摸到小艾的笑眼，他默念着小艾的名字，希望小艾也可以回应他，只是，繁星在寂静的夜空里永远都是沉默……

　　文章来源：秋雁文学社区 文/雯℃ 节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