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远处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了。
夕阳的红光跟往常一样像无数条红蛇透过窗棂,千丝万缕争先恐后地钻进大殿。
夫差看着跪了一地的侍者宫女,又转过头看看渐暗的大殿里飘摇的红烛,想了一想,问到:
“西施呢?”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是啊,自从这座大殿造好之后,每天傍晚西施就会像仙女一样映着红霞,穿着雪白的舞裙在殿中央翩翩起舞。她跳的实在是太美了,让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有一次,也是这个时候,伍相为了弄清楚大王为什么会临时推掉国宴而赶到这里来,在殿门外呆呆地看了一会,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转身走了。伍相果然非常人,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能在西施跳舞时,离身走掉的人。那已是十年前的旧事了。
自从这座大殿造好之后,二十年了,每当西施在殿上起舞的时候,除了白裙在地上磨挲的声音,就再也不会有别的声音。那一刻,时间就像是凝止了一样。只有当西施舞毕,款款隐入殿后的时候,大家才会揉揉僵硬的脖子,继续做各人的事情,大王也会随西施而去。
可现在,西施呢?
远处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了。
大家想起西施是越国人,越国的军队正在逼近这座宫殿,就谁都没有说话。
于是大家都跪着。
这时,一个修长的身影投射到大殿中央。
西施。
夫差的眉毛跳了一跳。
“你还来作什么。”
西施的脸上还是如平时般安静。好像外面的喊杀声与自己无关。
“我来为大王舞。”
“你走吧。”
西施一震,语气中居然有了一丝哀怨:
“大王可否知道,臣妾此舞完毕,就要离开大王了。”
夫差跪在王几之后,仿佛连做一个手势的力气也没有了。嘴边蹦出几个字:
“你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西施又一震,她明白夫差的意思,二十年了,她一想起那张脸,就浑身发抖。西施背过身去,“伯嚭,你要好好照顾大王。”
跪在太宰几后的伯嚭拱了拱手:“夫人放心,伯嚭知道怎么做的。”
西施走了,再没有回头。没有人看见,一行清泪挂在她素白的脸庞。
(二)
(二十年前,西施来到吴国,夫差惊为天人。为解西施乡思之苦,夫差仿其故里造一园,绵延百里,是为诸园。西施又将家乡带来的檇李吃剩之核,遍撒园中,一年成木,三年成林,二十年后,百里皆为李。因诸园所产李子皆有一血红裂口,传为西施思乡时美甲划过所致,世人又称之为西施李。)
诸园。李下。
西施呆呆地看着湖面,她的心事也像湖上乳白的氤氲的水雾,虚无缥缈而又实实在在。
二十年了,当初设想的一切,今天果真都发生了,丝毫不差,西施反而觉得心里空荡荡,她想抓住什么,却又不知道想抓住什么,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西施闭上眼睛,她不知道再睁开时,还是不是这个世界。
西施忽然感到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不敢开眼,二十年了,他还会记得当初的约定吗?她宁愿这一切是一场梦!
“西施……,西施……”
西施慢慢睁开眼睛,一艘小船正向她驶来,站在船头的,不正是她日思夜想了二十年的那个人么?
“范郎……”西施感觉积聚了二十年的精气都归了这一声喊中,然后就昏了过去……
(三)
外面的喊杀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沉寂下去了。
手臂粗的红烛燃到了尽头,微弱的焰苗晃了几晃,终于化为袅袅的青烟,解脱般地腾空而去。黑暗完全笼罩了整个大殿。
夫差和伯嚭就这么跪在各自的几后,谁都没有动的意思。
“伯嚭,”夫差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马上他就感到自己的声音被四周的寂静撕得粉碎,然后迅速地被吞噬。
“伯嚭,”夫差又叫了一声,“你来到吴国,也有四十年了吧?”
“回大王,”伯嚭拱了拱手,“先王就位那年,我来吴国,到现在是整四十二年了。”
“是啊……你当了先王十九年的大夫,又当了寡人二十三年的太宰。一转眼,四十二年了……”
过了许久。夫差幽幽地说:
“伯嚭啊,他们都走了,你怎么不走啊?”
“先王临终的时候,嘱托伯嚭要照顾好大王;伍相自决的时候,命令伯嚭要照顾好大王;夫人临走的时候,也吩咐伯嚭要照顾好大王。伯嚭不敢忘。”
“夫人不是也走了吗?”
“夫人应该走;伯嚭应该留。伯嚭想,大王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再没有说话。有一些东西沉了下去,有一些东西升了起来。
整座大殿又笼罩在黑暗和寂静之中。
又过了许久。殿外,远处,黑暗中,一条红线在像大蛇一样迅速朝大殿游了过来,红线近了,原来是一大队高举着火把的兵士。兵士到了殿外,分成两列,站定。火光驱散了黑暗,松枝燃烧时迸出的“噼啪”声好像在预示着某种跃跃欲试。
远处,又有几个人在兵士的夹道中快步向大殿走来。
“哈哈哈哈……”在一阵大笑中,殿门被推开了,先是两排兵士举着火把鱼贯而入,接着,勾践被火光映得通红、兴奋得发光的脸出现在门口。
“夫差啊,我们很久不见了。”
夫差注视着手中的一觥酒,缓缓地说:“是啊,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十年前,我那场大病,多亏了你,才好的。”
勾践一怔。笑还在笑,脸色已由通红转为紫红。
“二十年来,你卧薪尝胆,这花花世界,本来就是该你得的。可有些人,你既得不到她的心,也得不到她的人。”
夫差说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抖抖宽大的王服,伏在几上,一动不动了。火光把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像一只巨大的蝙蝠。
勾践转过来,看着伯嚭,又恢复了笑意盎然的样子。
“伯嚭,寡人不会忘记你对越国的功劳。只要你能帮寡人完成这个心愿,你还是越国的太宰。”
伯嚭还是朝夫差的方向跪着,呆呆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然后拱了拱手,金属穿透了丝绸,又穿透了肉体,身子便软下去了。
勾践咬咬牙,朝身后的文种说:“一定要找到西施!”一挥袖子,扭头走了出去。兵士举着火把,跟着跨出殿门。
文种站在殿中,看着前面夫差和伯嚭的尸体,似乎在想些什么。
整座大殿又笼罩在黑暗和寂静之中,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的气氛。
(四)
月如钩。
清风拂过,水面上便泛起淡淡的涟漪。不知名的虫儿在芦苇荡里唱着单调的情歌。
一艘小船从远处“吱啦吱啦”地摇过来了。
西施躺在小船舱内,范蠡坐在旁边,怔怔地看着。二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距离西施这么近。眼前的西施云鬓高耸,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朱唇微张。虽然以前范蠡作为越使的身份也见过西施几次,可在他的脑海里西施一直是他在那个叫做“诸”的小村子里问路时遇见的清新可人的小姑娘。多年的宫廷生活使她与生俱来的摄人魂魄的美中又沉淀了高贵典雅的气质。范蠡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情愿什么都不去想,情愿小船儿就这样晃啊晃,永远地晃下去……
西施似乎梦见了什么,一只手捂着胸口,呼吸也急促起来,范蠡不由得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大王!”西施猛地坐起。
四目相对!
……
月如钩。
清风拂过,水面上便泛起淡淡的涟漪。小虫子们不知一下子都躲到哪里去了。
小船还在水面上“吱啦吱啦”地摇着。仿佛是天籁间唯一的声音。
西施和范蠡对坐在甲板上。范蠡看着西施,西施看着湖水。
“夫人……可否让范蠡为夫人做下一步的打算?”
西施淡然一笑,口中轻吟着:“恨山,山依然高;恨水,水依旧流……”
范蠡顿时觉得日月天地在这一瞬间都离自己远去了,脑子里“嗡嗡”地翻来覆去响着这个声音:
“恨山,山依然高;恨水,水依旧流……”
文章来源:秋雁文学社区 文/炙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