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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过,但那是从前的他
2016-09-20 14:51:26 来源: 秋雁女性网
十六岁那年,我在镇上一间铸造厂开车床。车间很大,兼设质检组。负责质检的是一名二十八九岁的青年,长得高大俊朗,常穿一身绿军衣,俨然一
 

  十六岁那年,我在镇上一间铸造厂开车床。车间很大,兼设质检组。负责质检的是一名二十八九岁的青年,长得高大俊朗,常穿一身绿军衣,俨然一名帅大兵。

  我那时正当情窦初开,常惊讶于这么个长手长脚的巨人,却长了对非常美丽的酒窝,画龙点睛地蹦跳在一张俊秀的脸庞上,更有个极女性化的名字:秀文。

  他常打我旁边走过,每当绿影晃动,我总忍不住抬起头,他也总挺直胸膛,目视前方,三步并二步从我旁边走过,每回亦让我想起电影里的操兵。

  一日我正低头用心校正车刀,因此他什么时候进来而且一动不动站在我面前我竟不知道。当我无意中抬起眼睛立即就撞在一张故意板起来的脸上,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这副严肃表情,我想我会脸红的,而眼前这副在我脑海里从没出现过的表情却使我愕然。只听他说:“你的管件车大了尺寸。”他说话时两个好看的酒窝就象两掬荡漾的清泉,破坏了他期望达到的严肃表情,何况还有那温柔羞怯的眼光,怎么看怎么象一个腼腆的大兵,纯洁的大兵!

  “这家伙不应有那样严肃的表情,挺出来的!”我一口咬定地想,很为这样一个男人在一个小姑娘面前的这种表现感到惊讶。

  “你的管件——”当那两个酒窝再次捣蛋,我才惊叫起来:“呀!死了!”拿了一把油标卡尺径往质检部走去。秀文在一堆管件面前蹲下来,那么一大堆六角外牙,我的心乱了:这要赔多少呢?忍不住轻呼:“死了!怎么办?”

  “幸而车大了尺寸,可以改。”秀文轻声说。等到我弄清楚这句话的意义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是啊,怎么我没想到!”

  “师傅教你的时候大约在想婆家吧。”蹲着的人头也不抬的说。哪里想到他会取笑人,这刚刚还在作势唬人的大个子兵!这在我眼中不吃人间五谷的大个子兵!

  我啐道:“胡说八道!”

  秀文挨了骂不做声,一双清澈诱人的眼睛在睫毛下轻轻颤动,两个可爱的笑窝似被什么力量镇压着不敢放开手脚淘气。那真不知怎么一幅生动的图画!我看得呆了,竟举起油标卡尺在他头上敲了敲

  :“是不是你生下来的时候你妈妈见你脸上有对美丽的笑窝,才给你取个女孩子名字,使得你人也象女孩子一样温柔腼腆?”当满面通红的秀文抬起眼睛怔怔地望着我,我才大梦初醒地被自己的行为吓坏了,兔子一般窜了出去,结结实实在宿舍躲了半天

  。那高个子大兵呀,就象开在我心里的红玫瑰一般可爱起来。

  这件事发生以后,我再也不敢象往常那样看他了,即此偶尔四目交投,我也会触电般迅速避开,却又常常期待着这样的时刻出现。而他则没事人一样大行大过,这作弄人的高个子大兵啊!我真想知道他心里头的想法,总相信那向我投来的目光里饱含着深意。我于是天天做着千遍一律的梦,天天期待着奇迹发生。然而!半年过去了,我的痴热终因没有得到回应而冷了下来。哪知偏偏在这个时候,奇迹却姗姗而别扭地来了!

  一日同厂一女工爱姐给我作媒,说的人竟然就是秀文。我当时的反应就象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鬼使神差,我竟没有正面答应爱姐,也没有细问究竟,却自作主张给秀文写了一封表达爱慕的信。自然是托爱姐转的,因为我认定爱姐就是那只爱情的信鸽。谁知不过是爱姐一厢情愿,这一阴差阳错可把我害惨了!这日下班我就躲进宿舍,等待爱情信鸽的喜报。果然,爱姐来了,对我说:“秀文在楼下等你。”

  我做贼一般溜下来,一眼看见帅兵大哥站在楼梯口东张西望。然后他交给我一封信,是这么写的:

  慧:我美丽的小天使!我是如此地震撼,其程度不亚于唐山地震和火山爆发!感谢你如此看得起我,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下里巴人。我情不自禁赞美:你就象水仙花一样高雅,玫瑰一样妩媚,百合花一样纯洁——

  信上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恋爱就这样开始了。我确实在恋爱了,才发觉恋爱远不是我心里那回事。我和秀文除了在每日的上下班偶尔碰到的时候交换一个目光,然而即便是那匆匆的一瞥也不见得时时含有情意。而每天下班时间一到,我总能在工厂的某个地方看见他的背影——他正骑车回家!这时候我的心就往死里疼,也总是没完没了地猜测他何以非回家不可?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常常一个人沿江慢步。春天的气息并不顾我单薄的心情,轰轰烈烈地展示着芬芳;夜晚的月光也可以忽略我卑微的存在,慷慷慨慨地普照着大地。我妒忌一切景色,也妒忌所有进入我视线的情侣!然而总是那样蓝净的云,那样柔软的月光,那样撩人的风,如水洗的天呀!那多情而诱人的夜晚,问一声亲爱的秀文,我们可是在恋爱?

  我的委屈终于汇成一股巨大的勇气!一日傍晚,我在工厂门口将他拦住,说:“请你留下。”说完这句话,我迅速背过脸,泪水随即淹上来,等着那句来自地狱的:“不!”

  然而他二话没说留下了,这又使我费解,原来他并非非回去不可的!那个晚上我们走了很多路,也说了不少话。他说他的家住在山下边,由于家贫,两个哥哥尚未娶亲,住处是一间破草房,再就是耕不完的农田。我颤抖着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秀文不语,脸上有一抹忧郁,我担心我的表达不够,心里非常不安。

  不久,稻子熟了,秀文每天晒红了脸庞回来。我多想为他分担一些事情啊,在我提了好多次请求之后,秀文总算答应了。我赶紧找来帽子手套,尽量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农家女孩子,因为秀文常常笑我是城里来的小姑娘。

  秀文的家如果宽容地说是一个堪可蔽风雨的地方,我没有看见一件不破不旧的东西,就连地上的红砖也被耗子掘起了一堆堆粗沙。那么优秀的秀文,他每天迫不及待就是回到这个地方来!

  我到来的时候,他的家人已下田去了,因而没见着。秀文为我倒了杯开水,有些难为情的说:“地方很破。”我说:“没有。”心里的话没有说出口:“我将用我坚韧的双手使它们尽量美丽起来。”

  我在一张漆着黄油的长椅坐下,秀文远远隔着我立着,脸上若有所思,似在寻思拿什么招呼我。我不想被看作是客,说:“我们下田去吧,已经来了一会儿了。”

  秀文咧嘴一笑:“田离这儿很远,一去就是一整天。我哥妈他们大清早就出门了,就在田里做饭吃。”诚然,这些话听在一个充满爱情的脑袋里是那么地诗意。我来不及表达我的慷慨,秀文又说:“我有事情让你做,你帮我油漆这扇门。”

  随着他的手指方向,我看见了半扇木门,严格来说那还真不算门,因为已经腐烂得如同一块掉屑的干豆腐,我怀疑它不堪苍蝇一击!但秀文已煞有介事的拿来一瓶黄油,调匀后交给我,他则半靠在我刚才坐过的长椅上看我。我看了看木门,忍不住问:“这么烂了还漆它干吗?”秀文笑说:“留个纪念。”

  我的独到理解让我心里流过一股蜜,我说:“其实我可以帮你做农活的,我小时候也这么做的。”秀文笑说:“看看你这娇小的手,这细腰,你不是做粗活儿的。”我说:“谁规定必须有老鹰的爪,河马的腰?”

  秀文微笑不语,我寻思横在我们中间正是这些不成文规定,但我坚信我能用时间使他改观,心里踏实了许多。而那扇破木门已在我心不在焉的时候渐渐变成了拙黄,一件不伦不类的家伙就在我手下诞生了。我望望它,又望望一屋破烂,很觉怪模怪样,真不明白我算做了件什么事?

  这时一缕正午的阳光从天窗照下来,恰好就落在秀文身上,我看他,他也在看我,我手里拿着一把刷子,他握一把阳光,思想就象两个对岐的敌人!渐渐,他脸上有了沉不住气的样子,眼神一点点狂野起来,我下意识地准备着电影上见过的镜头。然而,一个世纪过去,我听见他重重的叹息,并翻了个身向里躲着。我也低下了羞愧的头,无助地看着被伪装过的木门,感觉自己跟它一样不协调!

  那以后秀文有好几天没来上班,伴随着我的恐慌而来的是他即将出国的事实,据说是他准岳父的功劳,然后他就不告而别了。一个月后,我收到来自美国的信:

  慧:我走了,没跟你道别。我来美国的故事很长,我曾试图反抗,但在穷困面前,我没有选择。初到美国,万事艰难,一句话:天下乌邪一般黑,还是家乡的月亮圆。慧:我真后悔那日没有吻你一下,希望你找个真心爱你的人结婚,只有真心相爱的人结合才会有幸福,十年后我们再见。请接受我深深的祝福。秀文。

  我捏着这封信,泪水浩浩泻了一江一河。数年后,我有了自己的丈夫,秀文在我脑中也越走越远了。不料十年后的一天,他竟真回来了,千方百计找到我,相约在开平大厦旋转餐厅见面。一别十年,当年的帅大兵成了挺胸鼓腹的中年人,一对原本动人的笑窝也被肌肉锁住而迟钝了。然而他脸上春风得意,浩浩地诉说着艰难与成就。诸如从搬运到清洁工,诸如给家里盖了房,开了餐馆,就欠一个象我这样的妻子等等。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喝醉酒似兴奋的汉子,半日只说了一句:“其实你若在中国,今日也许会更成功。”他向周围扫了几眼,说:“我回来发现这儿的生活也大变了个样。”

  我说:“是啊,中国开放了,中国人也富起来了。”

  他很不自在地欠了欠身子,半日掏出一张崭新的百元港币,说:“小小意思,还不了当年欠你的。”我说:“人各有志,不能说你欠我。”

  我说的是实话,但秀文可能听出了别的意思,使得气氛有些生硬。分手的时候,在只有我们二人的电梯里,秀文说:“让我吻你一下,十年前那一吻,今日补偿。”

  我抖抖耳朵以为听错了,但我很快反应过来,说:“爱是没有补偿的,只有需要与不需要,今日我已经不需要了。”

  出了电梯,秀文说:“幸而没吻你一下,否则对不起老婆。”

  我耸了耸肩,心里也在说:“幸而!”

  是异国使我纯洁的初恋情人变了么?这是我在那次相见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弄不明白的事。如今我已经历过人生的风风雨雨,回想起这事,心里已没有责怪秀文,只能说生活是一座巨大的磨,可以把人磨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来。我爱的是从前的秀文,而今日的我,想来秀文也是不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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