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一种房子,有尖尖的屋顶,有雕花的窗子。
我喜欢一种房子,有爬山虎围绕,也看得见刚发芽的种子。
我喜欢一种房子,它有一个橘黄色的皮球,拿球的是个女孩子。
我喜欢一种房子,它永远冷冷的站着,藏着许许多多的悲伤故事。”
我轻轻抚上这些丝毫没有因为岁月而淡去的字迹。这是我以前在日记上写下的一个短篇,是我还不知道那件事的真相前写下的短篇,是我仍住在那为绣球花所围绕的屋子时写下的短篇。
我曾在那个地方住了二十年。那是个有着充沛的阳光,适合绣球花生长的地方。我爱自己住的这幢房子。它有尖尖的屋顶,也有雕花的窗榭,但我日记中的那幢不是它,是我隔壁的那幢。
两幢房子最近之处相距不过五尺,但却犹如在两个世界。一幢在明一幢在暗;一幢在人间一幢在阴界;一幢有着淡淡的米色,迎着阳光隐隐显出浅浅的金黄,一幢有着明显的焦灰,被爬山虎紧紧缠绕,显出沉沉的墨绿。
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会这样,母亲沉默不语。随即告之‘没有人住的屋子是不需要去在意的’。没有人住吗?可我曾经看见过一个有着短短卷发,抱着颗橘黄色皮球的女孩子趴在窗前。她那漂亮的棕色眼眸里总有东西住着,叫寂寞。
其实,我见那女孩的次数是不太多的,一共也就五次。但我一次也没告诉过家人,因为我每次见她时,大抵都是没有好事发生的。
除去第一次的惊鸿一瞥,我第二次见她时我五岁。她看上去也五岁,眼里的寂寞丝毫未变只是手里多了个毽子。那次,是在我大姐失踪之后。我大姐长我整整一个轮年——十二岁。漂亮娇蛮的脸非常适合她那飞扬跋扈的性格。她的乐趣似乎是永无止境的破坏。我和另两位姐姐的东西没一次能逃脱厄运。看着我们气愤的脸,她总是笑的很大声的。大姐失踪的这一晚,屋里是极吵的。大人们忙成一团,小孩们却没什么动静。二姐甚至发出轻蔑的一笑。看着这样无动于衷的姐妹,看着同样漠不关心的我,我想大姐是有理由哭泣的。
对二姐我是没什么评价的,因为她‘看不见’我。不止是我,二姐‘看不见’任何人。她的眼里有的只是自己,她看的见的只有她想要的东西。在我十岁的时候,二姐也失踪了。母亲在客厅里大发雷霆,我却从自己的窗口看见了同样也是十岁的她——那个小女孩。她还是趴在窗口,手里抱着橘黄色的皮球,眼里有着浓浓的忧郁。她的窗口除了我五年前看到过的毽子外还有一支漂亮的钢笔。笔身闪着荧荧的光,在清冷的月色下显得有些诡异。
三姐是个还不错的人,起码比前两位姐姐要和善些。只是她的好奇心太强了,不论我有什么秘密,她总是要挖出来并加以宣扬的。我总认为她或许适合去当侦探,虽然她没有任何正义感。但她还来不及当个没有职业道德的侦探前,她就也失踪了!那一年,我十五岁。那一晚,我被一言不发的母亲紧紧锁在怀中。我理不清心里的滋味,惊讶、惊喜、伤感、不习惯、还有一股想哭的冲动。要知道,在此之前,她从没如此抱过我。她以前的每一个拥抱都是不带感情,仿佛是完成任务似的。她只是平等的对四个女儿做了一个叫‘拥抱’的动作。
及至深夜,我方有时间回到自己的房间。从窗口望出,今年也是十五的那个小女孩丝毫不意外的在等着我。我看到了,这一次,她多了一本有着杜鹃封面的日记本。我俩就这么傻傻的对望着,任着月亮悄悄爬下树梢。我想,她是我最熟悉的人吧,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秘密——我看的见她,我每次都在失去一个姐姐时看的见她,而她也每次都在这时,给我看一样她的新东西。那么,下一次呢?我已经没有姐姐了,那我还能看见她吗?还能看见那短短的卷发,那个橘黄色的皮球,那盛满寂寞的棕色眼眸吗?
最后一次看见她是我二十岁时,我搬家的前一晚。那天,正在打包的我看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东西——橘黄色的皮球!如遭雷击的我怔怔的站在那,连询问的勇气也没有。母亲却一脸怀念的捡起皮球,告诉我那是我在五岁前的玩具,后来却找不到了。一连串的意念‘轰’的一声涌进我的脑海里,我发疯般的冲到母亲的皮包里翻出一个叫镜子的东西。我家里是没有镜子的,因为母亲相信在家里放镜子是会引来脏东西的。我看着那块平滑的东西里的脸,稍稍放下了点心。还好,我的眸子毕竟不是棕色的。
母亲的手轻轻合上了那面极小的镜子并将它从我手中抽离。她怜爱的把我拥进怀里,告诉我不要去看镜子,因为她舍不得看见两个忧郁寂寞的我!
‘忧郁、寂寞’!这两个有魔法的词语像一条带有荆棘的鞭子般抽向我,我弹跳起来却又被它将我一路拖拉捆绑到楼上,回过头来就见到久违了的她已经在那窗子前等我了。我紧紧的盯着她,她的身影显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我看见她浅浅的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那个笑容竟显得如此愉快。仿佛期盼已久的东西终于到手了一般。
我没有开口询问,我相信她知道我的疑问,我在等她回答。终于,她轻轻的颦了颦眉,慢慢启开了那二十年来始终紧闭的唇。
‘你终于注意到我的存在了……’低低的声音意外的显得很柔和。我没打算回答她这句奇怪的感叹语,我从五岁时就知道她的存在了!
‘不,今晚你是真正猜测到我是谁了吧。’她用了然一切的眼神望着我,然后又愉快的笑了。她知道我没法逃避,也没有权利逃避。我已经逃避了二十年了!!
‘我一直在用这颗皮球提醒你,可你始终紧锁自己的记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是你!但也不是你!!’
回答她的仍然是沉默,我忽然觉得在这一时刻,所有的言语皆显得荒谬可笑。
‘你们欠我的东西实在太多……’她的眼神看起来有些遥远而伤感但很快就恢复了‘其实现在的我已经讨回来了,可我要仍告诉你所有的经过以报答你这些年对我提供的寄宿……以及你的‘看见’。’
寄宿!恐慌过度的我不由抱紧了自己的身子,却引来她低沉的笑声。
‘你不用害怕,我从来就不曾在你的身子里的,我始终只在你的寂寞里。’
寂寞?是我一直在她眼中看见的东西吗?那是一直属于我的吗?
‘我是如此的憎恨她!’她拿起那只在我大姐失踪时出现的毽子。‘她仅仅因为讨厌我家的窗帘,就把火种扔进了我家的窗口。我看着正在发烧的妈妈艰难的爬起来却摔倒在门前,我看着惊慌的妈妈大声呼救但你们却漠视不理。我看着被烈焰所吞噬的妈妈拼命的想维护我却徒劳无功。你知道吗……我甚至还没到过这世界,没来得及亲眼见一见阳光而就那么消失了!不过我没有承受任何痛苦,因为承受的人是我母亲!’
毽子在她手里渐渐扭曲,我却不知该如何制止。现在,她的憎恨、痛苦与悔恨分明的传了过来,而这些感情又化做了比那烈焰更狠猛的火龙扑向我,我无从逃避。我知道这是我出生前的事情。我知道这是大姐的过错,虽然她一定没想到会如此严重。我知道我母亲是护女心切,所以不想声张。在这片丘陵上,唯一的住户只有她与我家。如果当时毫不犹豫的冲进火场,那非但自己有危险,而且万一她们想控告大姐,那大姐的一生就得蒙受污点了。
但有谁知道,仅是这片刻的犹豫就害死了两条人命!我知道我母亲也是不安的,二十年来,她从没靠近过任何火种也不许我们靠近。她从不吃荤,每夜都坚持诵经,但无论是多大的悔过也弥补不了当年一时的懦弱所造成的损伤!
‘我想过原谅她的,但她却让我如此失望。她依旧是个专制专行的人,你母亲也依旧放任她!我不知道她将来的命运会怎样,但我不愿再等了。我甘心弄脏自己的双手,甘心放弃母亲与随之而来的父亲的召唤,甘心落入地狱的最地层,甘愿忍受那永无止境的业火的煎熬。但我要将她毁灭!我要在坠入万劫不复前亲手给予她痛苦,亲眼看着她号哭,亲耳听见她的忏悔然后亲口告诉她,我会在地狱的边缘狂笑着欣赏她那灵魂的徘徊!’
‘那二姐呢?二姐她又干了什么?’我没想过我今夜的第一次开口竟是为了帮那目中无人的二姐讨个公道。她显然也有些惊讶,轻轻的将眉毛往上一挑。
‘你二姐她不是主谋却是帮凶!知道你大姐的火种是哪里来的吗?是她用三套裙装与你二姐换来的。你二姐为了这三套裙子而去书房偷打火机。三套裙装呵……就换来了一场那么大的火焰,就换来了那么大的一场浩劫!为了三套裙装,她竟去偷东西!她缺吗?她缺这三套裙子吗?不是的,她不缺!只因为这些裙装是她出生前你父母买给你大姐的,所以她容不得!多么可笑的理由啊……小孩子的理由总是可笑的,但小孩子做的事有时却比任何大人都来得残忍!’
她转过脸去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想要安抚一下自己的情绪。但再开口时,她的语气仍是那么激动。
‘小孩子不懂得什么叫受伤,所以他们可以挂着那天真的笑容去尽量的伤害别人!他们明明预计不到事情的后果,却毫不在乎,有时甚至想也不想!因为,他们是小孩子嘛。看看他们的家长,即使事情发生了,想的也不是怎样教导他们,不是怎样让他们面对事实,而是一味的维护他们。他们的脑中只有怎样摆平事情不让孩子受到伤害啊!这样的孩子啊,长大后又会变成怎样的人呢??不也是不经过思考就随意伤害别人,然后哭着说‘对不起’企图了事的吗?他们,即使身体长大了,但仍然是小孩子!’
我无言以对的垂下了头,在这个受尽伤害的人面前,同情的话或一声‘对不起’其实一样都是最锋利的剑刃!
‘这只钢笔是没有墨水的。’她拈起那支漂亮的钢笔。‘它有着华丽的外套却没有实际的用处,它没有墨水也永远不能吸取墨水,所以它即得不到也无法付出!它得不到它想要的并且永远也无法弥补!它不需要赎罪,那对受伤的人来说也只是再一次的伤害罢了!’
凝重的空气在我们间流淌,窗外夜色已深,但不知哪来的夜鸦在被惊起时发出了一声嘹亮而尖锐的叫声,使得这个原本就似冷寂至极的夜晚,显得更深更静了。
‘我唯一感到有愧的是对你的三姐。她原本是无罪的,但她的好奇心实在太重了。她似乎不懂得‘秘密’的代价。秘密是可怕的,你知道它却要装作不知道是很辛苦的。但如果你不想那么辛苦而使秘密不再是秘密,那你就要付出代价了。那个代价……是昂贵的!’
她轻轻的抚摩着那本日记,眼中居然满是怜悯。
‘你知道吗?这世上有种奇怪的鸟叫杜鹃,它为了悲伤的事可以啼鸣到流血不止。但我是不笑话它的,因为它不惜伤害自己也要努力的为那悲伤之事留声,它明知是没什么用的呵……我把它给了你三姐,里面也还她一片清纯,因为她是被牵连的。’她翻开那日记,上好的纸张上是一片空白。只是在每一页的右下角都有着一朵小小的杜鹃花,它的花语是——节制!
然后,她用一种犹豫的眼神凝望我良久,似乎在考虑什么。终于,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我也会告诉你我为何会存在,这也许会伤害到你,但请你相信我的本意是为了让你了解事情的全部,还你一个公平。’
我迟疑着,却终于点了头。我要把二十年的勇气全部拿出来,这也是为了还她一个公平!
‘我的存在是因为你的懦弱!’
虽明知答案是这个,我仍然是被刺痛了,不由得往后一缩。她一言不发的静静等待着,及至我咬着下唇微乎其微的点了点头后才继续讲下去。
‘你是个善良的人,所以你才看得见我。你是个可怜的人,因为你在家里从没受到过重视,你母亲的注意力永远被你大姐的恶作剧,二姐的刁蛮和三姐的好奇心所吸引。你是个乖孩子,所以你母亲不曾为你担心,但你也是渴望获得注意获得认同的。可你的善良却制止着你的冲动,你想做出伤害,但你不忍心,所以你选择了伤害你自己。忍下姐姐们每次的恶作剧,笑看对母亲说的‘请放心’,看着母亲追随姐姐们的不放心的眼神却仍强作欢笑。这一次又一次的忍让都是你对自己的伤害。你将伤害之刃对准自己,然后狠狠划下……’
她看着我,那原本忧伤的眼睛里也盛满清澈并让我无从逃避,我感到自己的胃在不断抽痛着。我努力掩盖许久的伤口,终于曝露到了太阳底下。
‘你不可能完全承受这些伤痛的,于是你召唤了我。召唤我帮你一起承担。我眼里的犹豫与寂寞能唤醒你的怜悯与善良。我的孤身一人使你感激你家庭的存在。而我与你的共同成长,则使你觉得不再孤单。我是不常出现的,只在你感情最强烈的时候才出现——化解前一件事对你冲击。’
我知道她说的都是事实。她每次出现都是我姐姐失踪的时候。那时候的我混杂着震惊、不可置信、害怕、一点喜悦以及随着这一定喜悦而来的悔恨与自责。如果不是她的出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一定会把自己逼疯或干脆杀了自己的。
‘你以为这样的做法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但你自己受伤了,而你也是人。你以为这样的做法不会玷污你心灵的纯洁,但你思绪紊乱,不同的感情不断的冲击着你,只有使你自己的心不断蒙尘。你以为这样的做法可以解决问题而使自己不再痛苦,可你只是不停的把问题累计而使痛苦加大。你以为你的沉默不语可以取得想帮你的人的注意,但你却忽略了你的沉默也可以获取想欺负你的人的注意。你的痛苦,是你自己给你的!’
我觉得眼睛里开始有东西打转,长那么大给别人如此批评还是头一次。但我不能哭,因为她说的一点没错!我是习惯沉默的,我总觉得有心的人会注意到我。可我忘了,没有一个人是为另一个人出生!
我总是在谴责别人对我的漫不经心,母亲的,姐姐的。可我忘了那个笑着说‘不要紧’的人正是我自己。如果有人注意到我,那一定是对我的怜悯而不是义务!我,毕竟是该开口的。
‘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去喜欢。你连这点的诚实也没有那就未免太可怜也太可恨了!’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我真的不想伤害别人啊!’我想我一定是疯了,居然敢顶撞她。
‘你不是不想伤害别人,你是不想伤害自己!!你怕你伤害别人后别人会加倍的还给你!!’
‘……’我无语。她说的对,我是懦弱的不想与任何人为敌,而其实就是怕伤害到自己。
‘你是这么想的,可结果呢?结果是你还是伤害了你自己。你可以尽量避免伤害,但你不能怕伤害!你可以尽量不去伤害别人,可你不能由得别人来伤害你!你受伤害的话,不想你受伤害的人也就受了伤害。’
她的脸显出一丝微红,且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我知道,她是不习惯讲这种话的。我相信她原本可以成为一个善良的人的。是我们剥夺了她这个机会。但现在的她却仍在试图骂醒我,仅仅因为我在一开始看见过寂寞的她。我有何资格让她对我心存感激呢?但她却那么做了……
‘我该走了。’她看看外面开始泛白的天。‘你也要走了,我们以后应该不会再相见了。我必须接受我应得的惩罚。’她又淡淡的笑了,显得有些甘之如饴。
‘你的惩罚?’我茫然起来,她有错吗?她的复仇是种错吗?不是种错吗?那衡量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呢?
‘是的。因为我举起的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双刃剑。我以我的灵魂抵着一面的剑刃向我想伤害的人砍去,当那面的剑刃砍入他时我这边的剑刃也就砍中了我自己。这样很公平,是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但我有些知道了为什么当伤害发生时,受伤的总是双方。
‘我始终是个还未判刑的犯人,所以惶惶不可终日。现在我得知自己的刑罚了,心情竟是如此的轻松……呵呵,我想我必须对你说一声对不起,还有……谢谢你。’在我还未回神的时候。她就已随着第一道阳光的射入而悄然泯灭了。留下的,只有窗台上的那只橘黄色皮球,一只被拧的有些变形但还没坏掉的毽子,一只华丽而写不出字的钢笔与一本有着蹄血杜鹃的纯白日记本。
我们搬家了,搬到了市集附近。我在毕业后不顾母亲的反对而选择了在孤儿院工作。这所孤儿院的旁边就是一所教会,所以我每天都能见到那低着头聆听世人烦恼的圣母。我看见她的眼里带着无限的怜悯,望着她最宠爱的罪子们在那毫无边际的欲海里日复一日的翻滚。
我知道自己是没资格去祈福的,但如果可以,我只有一个心愿——我愿意在死后也下地狱,去那地狱的最地层,去那地狱的最边缘。因为我要陪着她,陪着那小女孩,那是我们欠她的,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我是个还未判刑的人,所以惶惶不可终日。当我看见自己的刑罚之日,方是我解脱之刻。现在,我仅能拖着这带罪之身,感谢我所体验过的所有无上喜悦,等待着公正的审判之时……
文章来源:秋雁文学社区 文/木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