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今年六十九岁了。他生养了六个儿子，全部进了城。该进城享清福了。所有的人都对他这么说。他笑笑说，唉，我和老婆子在城里住不惯，没伴，又没地方走动，成天关着，像只动物园里的老虎一样。别人也笑了，瞧你，还真像只老虎，成天种菜，担担子。他乐了，哈哈大笑。
等人走了，老婆子便唉声叹气，去城里？人家嫌脏啊。老人知道老婆子想起了过年时到大儿子家里做客时的事，那天大媳妇一个劲地告诉他们进门要脱鞋，吃饭要洗手，喂喂，你怎么能吐痰吐地上呢？还有，这冰箱别乱摸，很贵的。老人当场扬长而去，接着去老二、老三、老四…家，却都受到一般的待遇，从此，老两口便再没进城了。老婆子想不通，在回家的路上直抹着眼泪。没意思，咱过不惯，受不了，就不吃那套，乡下多好，咱身体这么好，反正也不图谁照顾，咱自己过。老人回家时神气地嚷嚷道，像一个威武的大将军。
在乡下的确过得比较舒服，老人平常种种菜，干干农活，觉得累时，干脆找人聊天，或看人家打牌什么的，到了吃饭时间准时回家，自有老婆子早早准备好，饭碗一放，又可以出去遛哒，老婆子自会收拾干净。倦了，回家往床上一躺，自有老婆子仔细帮着盖好被子。一切都那么自在惬意。
不幸总在快活的时光中悄悄到来。突然有一天老婆子撒手而去。平日倔强的老人此时的泪汹涌澎湃，别人看了都觉伤心。只是很少人知道，老人除了伤心老婆子的突然离去外，还在暗暗担心自己以后的生活。
出殡后，儿子和媳妇们就坐下和老人一起讨论老人以后的生活。方案无非两种，一种将老人留下，另一种带老人进城。当然，当着老人的面，没有哪个敢说让老人一个人留下的话。大家只是摆着自家的难处。
你瞧，我们两口子都上班，平时自己也常常忙得吃不上一顿好饭，你们说，我们怎么忍心让老人家跟我们受苦呢？大媳妇说。
就是啊，我们还不一样，不，其实我们比你忙多了，除了工作，我们还有个今年正赶上高考的儿子，忙，除了忙，还紧张，紧张得不得了…
二媳妇的话还没说完，老五又接过话，不错，二哥的儿子高考，那真是紧张，可现在谁不知道，上初三比上高三还紧张，只要能考上一个重点高中，那就有八九十的希望上大学了。唉，我那小子今年正读初三，我这心脏都因为紧张得了心脏病了…
孙子没赶上高考大好时光的几个儿子却也个个难处非常，下岗啦，得忙着找工作；没钱啦，得拚命挣钱；家人有病啦，得多去照顾……大家一个赛一个的把灾难困苦往自己身上捞。
老人听了直想大发脾气，但他知道，自己老了，儿子们大了，他发脾气只能令儿子们今后对自己更糟。最后，老人大声一哼，轻轻地说，我现在身体还好，就呆在这里好了，反正我在你们那里也住不惯。
这怎么可以呢，爸，上我们家去，工作再忙，我们也不能把您给抛下呀。
不不不，爸，还是上我家去，儿子再紧张，也还得管老爸您呀…
以此类推。大家一个赛一个的对老人的决定表示激烈反对。当然，大家心里清楚，反对是不会有任何效果的，用他们的话说，咱爸真是倔。老人没脾气地笑笑。
没人会去描绘那比启明星起的还早的难眠，没人会去描绘那懒得吃早饭的干瘪的肚肠，没人会去描绘那在地头高高举起却迟迟没有落下的锄头，也没人会去描绘那飘着阵阵糊香的炉灶，更没人会去描绘天边五彩变幻云霞下依傍在老松树旁的沉沉睡去的寂寞…
老人终于病了。住进医院时，他将老婆子的照片带上挂在墙上。
医院里。儿子和媳妇们不得不又一次坐在一起。这回没人说两个方案了。
我们得讨论一下把老头子放谁家最合适。老大发话。
场面一片混乱。一大堆的公说公有苦，婆说婆有难。
老大有先见之明，在混乱中不发一言。
完了？现在我说两句。最后老大胸有成竹地说总结。好了，我看大家各有各的困难，无论爸住谁家都不容易，但爸爸终究是爸爸，总不能眼看着六兄弟没一个人管吧，不给人笑话死？我看这样，大家每人一年轮两个月正好。按顺序轮，头两个月就从我轮起，其它的话就都不必多说了。怎么样？
一致通过，只有一点小小的改动，轮时一个月一个月分开轮，这样谁都不吃亏。至于吃什么亏外人就不知道了。只有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心里雪亮，一个月一个月轮周期短，万一自己哪天不幸，他们早轮的最多不过多轮一个月。老人没生气，突然想起一句话“欺老不欺少”，唉，就这么轮吧，还能怎么样呢？照片里的老婆子也正无奈地笑着。
出了院医生叮嘱老人要好好休息养病，老人苦笑，心想等着自己的还不知是什么呢？老人没忘把老婆子的照片取下来带在身边。
老人并非多虑，儿媳们很容易就找出了许多他住自家的麻烦。受不了，真受不了，碰上几个人凑在一起时便开始发牢骚。大家受不了老人上厕所竟然不冲水，（还好没人说那些高级水龙头为什么竟然不会自己开口告诉老人怎么使用它们。）大家受不了老人老把痰吐地上，（还好没人说就算老人躺在床上起不来，也不能靠着床连旁边的痰盂都瞄不准。）大家受不了老人半夜发出呼兹呼兹抽风箱似的声音，（还好没人说老人那病怎么不调整好时间等大家都不在家时再发作。）……最好的是大家发牢骚并不过份，声音也小，只是刚好能让在一旁吃残羹剩菜（不，按大家的意思应该是适合老人吃的东西，没办法，那些油腻腥骚的东西怎么能给老人吃呢？）的老人听清楚，老人已经没有力气去听，去生气了。只是拚命养病，希望能早些回家。回到那个他与老婆子的家。
事情往往是事与愿违。老人的病越来越严重。
老头子已经快不行了，走不了路，起不了床，吃不下东西……老五把六兄弟招集到家中宣布说，这个月正轮上老五。
那你是想怎么办？送医院？其他兄弟沉着脸问。
不是，我看还没严重到送医院，只是，只是，我看老头子这样住在家里总是不太，不太……老五吞吞吐吐。
你不好意思说，我来说，是这样的，我们看老头子这样，怕虽然细心照料，但万一有什么意外，我们担带不起，大家到时会怪我们，所以请大家来商量一下。五媳妇爽快地说。
此时老人正把老婆子的照片拿在手里看，（儿媳妇不准他挂墙上，说是不吉利）老婆子，你说这老五是什么意思？老婆子看起来很伤心，唉，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是不怕你万一挺不住…在他家里走了，总是不吉利。老人听了，泪就涌了出来。
大家互相琢磨了一下，终于弄懂了老五的意思。嗯，不错，这样住在家里的确不太好，大家很容易就团结一致了。
爸，你看，我们准备给你专门租一套房子住，另外再请个保姆侍候你老人家，你说好不好。
好，好，老人是真得觉得好，因为他想至少总比在儿子家里天天看人脸色强。无论如何，能不用看人脸色总更好。
房子租了，不错，是一套，只是没有卫生间，没有厨房而已。不过上厕所的问题大家想的非常周到，房子旁边就是公共厕所。保姆的问题就没那么好解决了，唉，找不到合适的，要不你先住下来再说？反正吃饭的问题也安排好了，照样由一家送一个月，好不好？已经躺在这间租来的房子里了，我还能说不好吗？老人心里想。
过了两个星期，老人死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直到有一天有个人在另一个地方偷偷地讲了一个故事……
我是一个老人的远房亲戚，有一天我听说老人病了,就买了点东西去看望他。我不知该如何描述我看到的一切，总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那间房子有股非常难闻的气味，一开始我不明白，后来老人告诉我，那是因为他把大小便都拉在房间一角的一个大桶里。
我奇怪，旁边不就是公共厕所吗？
但我已经走不动了。那没人扶你吗？他们只管送饭，当然，有时两天会帮我倒一次便桶。
你怎么受得了，我才一会儿就忍不住要作呕了。
我……
唉……好了，这种不孝子我看多了，他们一定没给你什么好东西吃吧，这回我来买了些牛奶和蛋糕，你多吃点吧？
不，我不吃。老人很坚决。我又劝了许久，老人才有些动心。真的很好吃，你吃点吧？
老人终于点点头说，好，我吃点。不到五分钟，老人就把我带去的东西吃完了，狼吞虎咽，却又津津有味。吃完了老人对我说，他许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以前也有人来看望他给他送东西，但他都没敢吃，不信，你瞧，老人打开床头桌的抽屉，里面果然放着不少食物，而且有些已经开始变质了。
我很自然地问他为什么没吃，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他不敢吃，真的不敢吃，因为他怕吃了又要多解几次大小便，那样儿子媳妇们又会数落他吃多了，他说其实他也受不了这房中令人作呕的气味，更受不了那闲言碎语……老婆子，不知受不受得了。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老人对着墙上的照片说的。
文章来源：秋雁文学社区 文/雅风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