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卫九七O年十二月十五日，所谓的纪念日，对后尘来说自然是无法引起内心的共鸣的。当日，他同所有的军官们一起站立在露天的慢行车上，面对着道路两旁被迫行注目礼的学生们，以标准的姿势回以军礼。他感到自己的动作从未如此机械和僵硬过，对于军部这次派他从事教官一职，在服从命令之前，心底仍是相当厌恶的。也就是说，起码在近期之内，他最主要的工作是靠一张嘴了；尽管心不甘情不愿，但他实在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有着这方面的弱点。

　　学生的目光大多呆痴，偶尔能发现到的几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似乎不是在注视着教官，而是对他们这辆先进的大车情有独钟。军校的教学建筑依然如故的挺立着，明亮、反射性强的硬性玻璃窗像无数的宝石镶嵌在乳白色的楼面上，新修的几个人工湖则如同巨大镜面安躺在绿化地的怀抱里。当同僚们均以皮上的微笑配合着手上的动作之时，后尘的注意力早已飞向了天空。实在无法与这种热闹融为一体啊！他在想，自己现在所做的事简直毫无价值，更无新义。

　　“爻兆大人！请务必站立！”

　　冷不防从左后方传来了一个军官的严肃喊声，音量虽小，但吐字清晰。后尘随即朝那个方向瞟了一眼，只见一个留着栗色长发，皮肤黝黑的青年由合金车栏上反弹似的跳起，站直之后，还在找寻那位突然向他喝斥的仁兄。他四周的几个军官正吃吃地笑着。后尘轻扬了一下他那线条优美的眉毛，为在军中找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而暗自喜悦。得知此人便是即将与自己共事的爻兆上尉之后，他在情绪上莫名其妙的生起了一丝期待。

　　至于自己究竟期待着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自从十月的基地遭袭事件发生以来，帝国政府似乎在情报管制方面实行了全面的封锁，并且责令科研中心及军备科合力补充新的保卫装备，也可算是亡羊补牢了。今后如若还有人预备毫发无损地出入那里，进行任何不轨行为，定会被那重沓繁冗的程序给烦死。后尘铙有兴致地推测，此刻在这盛会上，要是有谁大胆地将此事件披露出来的话，恐怕不仅学生的目光不再呆痴，连主席台上正就座准备讲演的那些人都不会心境平和了。只可惜，搞一些无聊的恶作剧不是他的嗜好。

　　节奏极慢的欢迎仪式终于结束后，接踵而至的是庆祝讲演。庆祝讲演完毕后，是学生代表发言。学生代表发言后，轮到了教官代表发言。关于教官代表的人选问题，在军中有一种传言，说是由于爻兆素来不按牌理出牌，若是由他发言必会在使庆典增色添彩的同时令天下大乱，倒不如让较为稳重、谨慎的后尘上场，其结果才不致糟糕。然而，既是在场所有人的定心丸又是众望所归之目标的后尘，却在主席台上傻愣了片刻之后，在有些人正猜测着他是否不打算讲什么的时候，说出了两句很没个性的话：“我代表新驻教官向本校之五十生日表示庆贺。希望在座各位能在今后保持着教与学的默契。”最后，再补上了一个军礼。本来，还有人以为他会在情急无奈下对帝国体制高呼万岁的。

　　庆典当晚，在军校的第一号餐厅中举行了一个小型宴会。当然，这种宴会的实质即是为教官们提供一个熟悉校内人情事故的场所，因而若要真的美美吃上一顿，大可不必指望它。在亮如白昼的大厅内，从各方墙壁上回荡着如行云流水般舒畅的音乐，空气里弥漫着各式糕点的清香，以及迷人的维纳斯陈酒的味道......后尘一边摇晃着手中的水晶制高颈酒杯，一边透过那火红的光泽远远注目着被众人包围的校长库司尔。

　　现年四十七岁的库司尔上校体态痴肥，通体泛红，印堂有光，乍看之下倒很像一个糕饼店的老板；然而，他那带有几分童音的发声却是与其外貌显得格格不入。传说他自从四十岁争得校长的宝座并因而晋升为上校之后，就一直霸占着这个位子不放，不仅如此，他还是个中饱私囊的高手。库司尔对一切唯美的事物都有着锲而不舍的执着，但对一切不利于自己本身或不利于强大帝国的人却心狠手辣得很。在进驻之前，教官们就曾私下议论着在这个外表详和的校园内部，某处似乎隐蔽着鲜为人知的受刑地狱。

　　“我向各位保证，不论多么愚笨的学生，都将成为国家之栋梁的。”那朗朗童声正以造物主式的自豪感发表着言论，“这是帝国在人性、生命史上的两大卓越贡献哪！与其一味的强调设施与管理，不如以最直的手段提高全民素质。从事实的角度来看，民众一旦缺乏了管制，不就都乱套了吗？更谈不上国家、社会秩序之设立了，显然着手于针对组成之基元也就是个人的改善工作不可一日废止。为了达到全人类高素质、高智能化的目标，‘天子’真可谓是煞费苦心！基因择优出台后，不仅这一目标即将变为现实，而且，早前的思维之保存的长生理念也将得以实现。各位便不必再担心自己的智慧后继无人了，因为各位的生命会在下一代的体内永存下去，各位的思维会付诸于任一生命体中。”

　　望着对方在那边说得唾沫横飞的样子，后尘冷冷的将目光移开。反感的烈焰伴随着酒精的作用在体内焚烧着他所剩无几的自制力，这使他更深刻感受到库司尔不仅是个阴谋者，也可堪称是位煽动专家。一个能将那么可怕的事情说得灿烂无比的人，其才能也不容忽视了吧。

　　在周围人群激烈的掌声中，他发现对面有个人嘴里含着一片菠萝糕，一边打盹，一边碍于那片菠萝糕而无法明确地说着什么。这个人，就是爻兆。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那位棕发碧眼的朋友。典羽，此刻的你，正在同流丽度着蜜月吗？他在心底喃喃自语。你可知道，我一直是多么羡慕你啊！年仅二十三岁便位列少校的后尘，从小就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责任感伴随成长，但在他内心深处，却总认为自己缺少了一样东西......

　　“爻兆上尉！您似乎有话要说吧？”

　　透过人群中的缝隙，一双尖锐的小眼睛向这边放射出了道道寒光。后尘不禁感叹着那双被臃肿的面部肌肉挤得快呆不住的小眼睛，要保持视线清晰一定相当辛苦吧？也许事实刚好相反，视野越窄，瞄准率和集中率却越高也说不定呢。他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从水果派上取出一个水晶勺，向仍在打盹的同僚的头部掷去。叫做爻兆的青年这才捂着脑袋坐直了身子，那冰蓝色的眼眸十分不满地朝向后尘，正欲发作时，校长库司尔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不知您对我方才的言辞是兴趣不大，还是另有高见呢？”

　　笑容可掬的库司尔却由于丰厚的赘肉而无法做到想像中的面部效果。

　　“我......？”

　　惊惶失措的爻兆一张嘴，那片菠萝糕便应声落地，他的目光随即在菠萝糕与突然出现的胖大伯之间来回，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惋惜。是在惋惜那片无法再食用的菠萝糕吧，后尘兴致勃勃地观望着。

　　“贵店还有这样的菠萝糕吗？”

　　爻兆神色迷离地询问对方。他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库司尔出言不逊！在场的人只要是熟识他的，均笑得人仰马翻。库司尔却反应迟钝地困惑着，由此可见此人缺少了起码的幽默细胞。

　　原来他的感觉与自己不谋而合呀！后尘一边喝酒一边重新打量着库司尔的外形。这位糕饼店老板的脸上开始泛起了青光。

　　“您没听到我在说什么是吗？！”

　　库司尔那骇人的童音由响亮变为尖锐了。它压住了众人的笑声，这时才有人轻附在爻兆的耳边告诉他这个人的身份。如梦初醒的爻兆腾地从座位上站起，连声向对方赔礼。在庆典大会及这次的宴会上，他都在神游天国，也难怪一时认不出校长大人来。可能是看在他乃是军部所派重要人物的份上，库司尔最终放过了他。

　　然而在后尘看来，那冰蓝色的眼睛中所蕴藏的智慧与胆识，却并非是那些只注意他的稀里糊涂外表的人所能认知的。至少，军部中识别人才的眼光应该是独到的吧。

　　宴会曲终人散之后，两位倍受关注的教官指挥被秘密地请到了校长办公室。后尘一路上暗自思量着，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明早再行交待呢？恐怕唯有那件事了。只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军部的办事效率之慢！如果罪犯换作他人，可能早就逃之夭夭，不见踪影了。在如此揣度的同时，他的心头偶然掠过一个令自己顿觉胆寒的想法。难道军部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这次只不过是一边确定对象一边缩小搜查的范围吗？！联系近来的状况略作考虑，便可知晓以上猜测持之无故。将大批年轻军官集中于军校担任教官的做法，表面上是推行更新教育，实际上无异于把待清的羊群赶至同一笼中以免逃窜；而智商颇高的学生作案的可能性也并不是没有......更何况，据后尘所了解的，军部中大多数人都是精英，而名副其实的饭桶事实上没有几个。

　　“昨天警卫纠察部长波特兹上将亲自给我挂了一个电话。也就是我今天要交待给二位的任务。”库司尔语调低沉地说着，他那童音也不显得有多刺耳了，“但是，在这之前，我愿听一听你们对现行体制的看法。因为我要为波特兹阁下的命令承担保证完成的义务，我想与二位的思想互通还是十分有必要的。”

　　说到这里，他对着正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后尘点了一下头。后尘为了要知道这次任务的真相，则尽量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说出半句讨人嫌的话来。

　　“帝国的中心体‘天子’，与过去任何时期的旧帝国都有所不同，它以超智能电脑机体为外形，有条不紊地管理着整个帝国的大小事务......更值一提的是，由‘天子’自身研讨出来的基因择优政策，使以我这一代为代表的许多人大受裨益，它正在进行的复制人体试验工作，也将给帝国的未来带来新鲜的曙光......帝国以‘天子’为镜，应尽其所能表达一片赤诚之心。”

　　库司尔对于后尘的一席话似乎大为赞赏，他不敢相信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子看问题是如此透彻敏锐，信念执着，表达上毫不拖泥带水。后尘自己也不敢相信，或许是上士级班时死记硬背教材的功劳，说起那些大话竟都一套一套的，口齿伶俐多了。

　　在夸奖了后尘的谈吐不凡之后，库司尔又将目光转向风闻其书面成绩仅能低空掠过的爻兆上尉。此刻的爻兆就不像后尘那么轻松了，他忐忑不安地想着，自己记得的那几篇课文全让这个后尘给背完了，为何这家伙总在触他的霉头呢！

　　“爻兆上尉？”

　　目睹着爻兆视线散乱、全身无力的姿态，库司尔皱了皱眉。倘若让这个上尉褪去那一身军衣，即使是换上了便服，他看上去充其量也只像是个街头流浪汉、酒徒或卖鱼的小商贩，总之不会令人觉得他乃堂堂帝国之军官。在喊出他的名字之时，库司尔故意将声音抬高了一个音阶，并巧妙地运用了尾声上的滑音。

　　然而未等到年轻上尉笞出半个字，一样物体就不失时机地从他未扣好的军衣衣领后溜出来，滑落到地上并“啪”地响了一声。三人的注意力于是都转移到那样物体上——一个透明保鲜袋内，各式糕点均有一小块。

　　库司尔惊愕地看着地面，对于出现在眼前的这件离谱的事尚且来不及反应。后尘在心中“哟”了一下，抬头却看到爻兆那全然不在意的表情。

　　“啊，请不要介意。宴会上还剩下很多，我带走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他用极其正派的语气向校长作出解释，并弯身下去将食物捡了起来。库司尔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笑容一边望着爻兆的举动一边摇着他那肥硕的头颅，似乎不愿再与这个已被认定为白痴的教官再纠缠下去且正急于摆脱，直接话入了正题。

　　“波特兹上将希望二位能够在近期内查出十月十二日夜偷袭中枢指挥基地的真凶。可能在此之前二位只当作是一种传闻罢了，但现在，容我慎重地告之二位，它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事关帝国根基的存亡，所以还请二位务必勤勉。相关情报，我会在明晨输入二位住所的电脑资料库，要记住，必须妥善保存才成啊！！”

　　听罢以上校长的说辞，两位教官指挥在无可奈何的叹息中面面相觑。道理很简单。如果这是件好办的事，就不会最终以幸运馅饼的姿态落到他们的头顶上了，要是容易解决，库司尔自行裁办进而向军部邀功请赏；如果这是件随意的事，就不会欺下瞒上得如此严密，更不会让他们来处理从而背负失职的责任了。

　　二人一句话也不说，向着校长行了标准的军礼后，便匆匆离开了这个讨厌的地方以及这个令人实在无法产生好感的白胖上校。

　　文章来源：秋雁文学社区 文/清水苏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