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黄昏,城市古铭在夕照中被镀上了一层渐变的霞光,如同全身浸泡在金黄色与暗红色交集的醇酿之中,沉醉着因而无法呻吟。当帝国警戒科的保安顾问敏布中将下班后驱车回家时,在广阔的地上轨道中欣赏着这样的美景,他认为古铭就像一位身着透明纱裙的成熟女士,在高楼巨影浮浮下跳着魅惑的潘朵拉舞蹈。
正在这时,车上的可视电话乱响起来,整个地破坏了他那艺术赞美者的情绪。波特兹上将皱巴巴的老脸于是霸占了他的视线。他偷偷地思考着,这难道不算是一种对美学的亵渎吗?
“阁下,请返回。”
如此刻薄的命令彻底地剪断了他的浪漫情丝。
地点仍然是安排在上次紧急开会的警备中心会议室。当敏布中将一边抹着脖子上及额上的汗珠一边赶到会议室门口时,迎面与手端军帽、脸拉得老长的两位警卫队长擦肩而过,他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环视室内已差不多到齐了的与会者,他不禁在心里打起了鼓,刚刚还在歌唱的情怀被他慌张地收藏了起来。到会的人与上次大为不同,不仅波特兹上将,连统战部长、后勤部长、政治委员长等各部门的头号长官均一齐出现,加上他们各自带着的手下,加上敏布中将,大概有二三十人。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有关中枢指挥基地被偷袭的事实终究未能瞒天过海,他们是来向军部警戒科要答案的。
“呵,说实话,各位,请设身处地的为我们想一想,这确实是件棘手的案子。”波特兹双眼低垂,双手则在茶杯的杯沿上来回划动,“不过,请放心,因为我们下派的代办官员已经在两小时前递上了擒凶对策,也就是各位现在手上所拿到的文件。”
于是在座响起了翻动纸张的声音,而正对面的显示屏上则出现了一张具体的通路规划图。坐在波特兹左首的政治委员长圆瞪着眼睛盯住这位警卫纠察部长的侧脸,甚表疑虑地捻了捻下巴上的数根短须。
“波特兹阁下,适才似乎说漏了一点重要的情报吧?”
“请明示,阁下。”
波特兹生硬地扭过脖子,在鼻翼两旁抬起面部肌肉算是微笑。
“据我所知,近日军备科在加强警备系统并修护金属通道的时候,在与‘天子’密室直接相连的最后一环通道上发现了线性爆破装置。没错吧?”
“准确的说,是不完整的线性爆破装置。”波特兹听罢,释然地抱住双臂,“凶徒由于及时被发现,因而无法继续设定时限。但是,这个装置不可能拆卸,不论是碰一碰还是使用别的手段,在它四周的压力一旦增强,它就会自行爆破。也就是说,包括在座你我,任何人都可以引爆‘天子’。”
“任何人?!”
“对。相信阁下也很清楚,所谓线性爆破,就是以最小的触动来达到摧毁的目的,军备科的人在实施修护任务时,连碰都不敢碰一下那环通道呢......”
“那么,只有那个顽固的凶徒才可能知道......”
“恐怕是这样。”面对政治委员长逐渐安耐不住的激动,波特兹的语气却显得异常平静,“只有凶徒所掌握的密码才可以解除这个装置,别无他法了。天子可说是先驱科学家凡纳尔根的遗志,如果我们失去了它,我们的主义也将灭亡。”
“阁下,注意你的言辞!”
“呵,难道不是吗?”
波特兹以极其冷淡的腔调哼了一下,任凭政治委员长于太阳穴处鼓起了青筋,并未收回那最后的陈述句。也许此时,会议的席位中只有敏布一人能猜透波特兹口无遮拦的缘由。
波特兹一直以来,就是一个纯粹的利己主义者。与在座许多同僚不同,他本人并不是因为信仰而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的。他深信的真理只有一条,即正义永远站在较为强大的一方。基于这一点,对于帝国因无能而灭亡这种事毫无痛苦心可言的他当然能轻松说出那种不吉利的话。凡是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的与会者,除了政治委员长在愤怒着以外,其于全都紧琐着眉头在沉思。因为,波特兹说的不无道理。凡纳尔根首次实现了将自己的智慧思维存储于电脑之中的假想,这部电脑“天子”便代替着他“活”到了今天。然而,一旦失去“天子”,就像寺庙里失去了佛像,佛像可以再造,只是有着真神的躯壳再也不会拥有了。凡纳尔极不愿让他的徒弟们获得与他平等的才华,他封闭了所有可以相继承的道路,不会有第二个凡纳尔根,亦即不会有第二个“天子”帝国。
享受着舒适生活的官员们早已经习惯了自己所坐的位置,而且个个都不会甘愿轻易离座。包括波特兹在内,他们从而有了共同的利益。出于对人类的责任心,没有人会想要看到多少年后人类像恐龙一样在地球上灭绝,为了躲避他们现阶段解决不了的危机,他们认为只有高智能化以后的人类才可能拯救和认清自己;出于对社会和国家的忠诚心,他们自惭形秽地承认了人们是必须在压制下才会变得文明、理智的一群,一旦揭下管制的面纱,就可能清楚地了解到唯有对人性优良化才可治其本,如此,国家安定繁荣,他们也会更感欣慰;出于对未来的渴望,他们希冀着自己和他人都能长久地活下去。但终究,单就其高权利益来说,倘若只是遵循着以上较为直接的定论而动的话,恐怕连他们长久存在的几率都将微乎其微,一旦高素质文明变为既成事实,他们所必然面对的下台之时也将指日可待。问题在于,作为现如今这个严肃会议的在座同僚,相互之间却无法做到对他人秉持某种坚定乐观的信念,因为他们各自都不能相信谁到时会表现出功成身退的涵养......
会议室里开始有了唏嘘之声,犹如初冬扫过干燥地表的羞涩卷风一般拖拉和无底气,不知是在伤怀着救世者的用心良苦与举步维艰,还是在感叹味道欠好的香茶。总之,即使波特兹不那样说出来,每个人的心中也都在那么想象着,只不过是潜意识里未敢下决心直面现实的窘迫处境,不愿承认自己的无能罢了。因而当波特兹一说出口,他们每人均对此大吃一惊并抱有些许的反感。
“话又说回来,这的确是我们的重大疏忽啊。”
统战部长瓮声瓮气地道出了真言,事到如今还在相互埋怨,相互迁怒或者一味地强调凶徒的所谓才华,都是极为不智的行为。他们当初的精明能干是否正在被金钱和权利做成的勺子调成了浆糊呢?波特兹深是其言地开口说话了。
“各位,请回到实际问题上来。刚刚我派出的那两名警卫队长,是预备带领两百人的临战小组直奔阿法林地区的。那里,现在正在发生暴乱。如今的暴乱虽说只是吓唬吓唬便可评定,但连日来发生的频率过高,我的警卫人员左支右绌,实在应接不暇!恐怕基地被袭事件一旦传开,就更增长了暴徒们的气焰。鉴于此,我希望各位能尽心尽力地协助我逮捕到作案之凶徒,不仅解除天子的危机,还可由此劝服不理解我们的主义的民众。”
在座官员均点头称是,当他们再度将手中的计划书纳入视野仔细揣摩之时,各自的脸上都浮现出了会心的一笑。如果让他们知晓了这份计划书的作者乃才过二十岁的初出孺子,或许他们就要因羞愧难当而僵持着无法微笑了吧。
波特兹捏住下巴,这样想到。
地卫九七一年一月七日,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季节已转入深冬,就像命运一般无法躲开,真正意义上的冬季毕竟到来了。没有一点犹豫,没有一丝青涩,只有时间不留痕迹地移动着舞步。即使在喉咙里挤逼着告诉它:“请走开。”也是抵挡不住这种入侵的。
刚上完早晨的头两节课,正手捧着教官名册走动于教学楼与演练场之间的后尘,如是消极地思考着。越是寒冷,四周的景象就越加苍白,仿佛经过了一夜的速冻而全部失去了活力。校园里不论是楼壁还是石凳,就连演练用的枪支和刀斧皆一尘不染,比起溅有血腥的武器,呆在校园里的这些才似乎更加可爱。能够引以证明的确是冬季没错的树木花草,此刻唯有向那寥若晨星的绿化地张望才可找到,枯枝败藤与常青之松形成鲜明的对照,浅黄的阳光还未及树的顶端就已化作了白色的薄纱,偶有野花野草残留的芳踪,它们也只好在地面上卷动的旋风中探身搜寻着幸存的同伴......后尘完成了手上的检查工作之后,独自走进了价格较为经济的第二号餐厅,点了一杯热咖啡。
除却了任何计划的脑中,竞会是一片空白。他有点失落地撑住额头,并轻轻闭上了眼睛。咖啡尚还保留的热气不住地喷到他的脸颊上,他却毫无喝掉它的欲望。他不知道这时的餐厅为何没有音乐,很想听一听《Moon》的钢琴伴奏曲。
不愿相信自己的人生就只有以上那些而已。这个想法本来一直隐埋在后尘的心底;自从与典羽失去联系后,后尘便开始这样问自己;而自从认识了爻兆,他发觉自己的内心再也不会平静。也许,以前独断专行的习惯是错误的;也许,是该找个朋友彻底地欢笑畅谈;也许,今后越来越无法忍受一个人的世界。但如果真的依照那样有所改变的话,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吗?难道仅仅一个长头发的家伙就能把自己拖向世俗吗?后尘心烦意乱。他有着安土重迁的性格,并不高兴轻易变换生活的方式,而爻兆却打乱了他的原则。
这日的清晨,由于窗处漏入一股恶毒北风的缘故,帝国之虫染上了感冒。之所以仅他一人得病,是因为他从来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早晨起床的时间,他却光着上身坐在床上抽烟...
...想必现在的他正裹紧了军大衣靠在讲桌上打着喷嚏,而学生们定然是躲在下面窃笑吧。这位己被折磨得够呛的病虫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存在正使得一个人的情绪到了近乎恶劣的地步。而当他察觉到自己的双颊发烫,眼冒金星的时候,才不得不下令让学生自习,自己拔腿逃出教室,直奔医务中心拿退烧药。
大约到了十一点半的时刻,第二号餐厅响起了音乐,曲名是《萨尔逊河之约》。来用餐的人逐渐多起来,人们相互打着招呼,谈笑风生,丝毫没有让出那可使乐曲流动的空间,犹如一个大杂烩。好比装点在服饰城里的艺术画像,这里的音乐为人所抛弃但并不多余。年轻的少校一人坐在角落里,头倚着墙壁静静安睡,与餐桌、灯柱、酒盏之类的摆设似乎没有什么两样。而那杯咖啡此时早已冷却了。
正在这时,一个用白毛围巾围住口鼻的留有粟色长发的青年冲入了餐厅。他一手将冰袋按在额头上,一手却牵着一位模样奇怪的少女,匆匆用那冰蓝色的眼睛四处寻找着谁。片刻之后,双眼一亮。
“在那里!”他兴奋异常地朝着某个方向一指,回过头来对少女叫道,“那就是后尘!!”
双手提着一口大箱的少女循着他的手指抬眼望去,明亮的脸颊上随之化开一个甜美而放心的笑容。
文章来源:秋雁文学社区 文/清水苏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