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色漫延,无声无息。
谁挡得住如此寂寞长夜?
睡着,梦袅袅地痴缠痴绕
醒着,回忆如水大面积落下
即使烛火如昼的宫殿,不停旋转的舞伎,嫔妃的红唇美酒,君王的纵情放笑,终也会有歇息的时候。
多儿附在梁上,静静地瞅着底下的场面。
宫殿宏伟高大宽敞,因此再明亮的烛火也无法穿透上空,照亮角落里隐藏的危机。
众佳人花枝招展,殷勤地向着王者敬酒,只盼今夜自己被选中宠幸。
青丝云鬓,桃颊粉腮,红唇贝齿,再润泽的青春,不过十年,一晃而就,便换得新人笑旧人哭,她们明白作为女人,只争这样一个朝夕也好,凭着子女,也能将富贵延续。
娘说,你父亲,是个雄才。
娘说,多儿,你长得很像你父亲。
娘说,可是你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所以叫你多儿。
此时此刻思绪不允许纷乱。
多儿闭上眼睛轻轻地抽了口气,右颊开始热辣辣地疼痛起来,她轻微地皱了皱眉,这样的疼痛对于她的定力来说是微不足道,可是却无法让她忽视它的存在。只要一想起娘与父亲的事,右颊便会神经质地疼痛起来。
娘抱着她哭,多儿,你的父亲一定能把他杀掉的,会杀了他的全家。
血在右颊已经凝固,风和着沙一粒一粒地嵌入伤口,痛……很痛……
她不哭
五岁
因为邻人孩子想要她手里的一块糖,她不给,两人扭打起来,邻人将占上风的她轻轻地拎起来,一摔。 战乱的年代,不是持强凌弱,就是忍辱偷生。
曼帐内男人与女人的呻吟此起彼伏。
细碎的脚步,低微的抽泣,落选的嫔妃离去。
太监吹灭了部分灯火,黑暗借势吞噬光明。
冷冷的剑光,一闪
不偏不倚地刺穿心脏,连同体下的女人。
多儿,做得不错。
师父的声音仍然冷冰如铁。
身后的师兄姐妹的眼里射出愤愤的目光。
多儿感觉到了,可她并不理会。
厢房,她取下盖住右脸的面纱。
镜前,那块疤如只血色的大蛾子附在她的颊上,这块疤,让她从此再也做不了任何表情,甚至说话也会痛。没关系,一个杀手是不需要这些的。
回首看看娘的牌位,应该采些新鲜的花供奉了。
五月艳阳天,自然界一片生机勃勃。
山下那条曾被战火熏得焦黑的土地,仍然长出青翠葱郁的草,开出娇艳欲滴的花,毫不留情地掩盖住森森的白骨,似是嘲笑还是怜悯?
多儿,你也在采花么?
冷不防身后响起一个浑厚的男音。
多儿一震,回首正对着二师兄笑眯眯的眼睛。
他并不介意多儿毫无表情的脸,兀自笑着将手中的花插了几枝在她花束上。
来,我这是南山采的大叶芝兰,换你几朵红娘子,可好?
正盛的日头下,怀中的花芬芳满怀,大叶芝兰的香味暖融融地散发开来,令人舒畅无比。多儿不由地低下头,把脸埋在娇嫩的花瓣上。
二师兄一旁微笑无言地看着她的沉醉模样。
落日西沉,夕辉满身。
二哥,你可回来了。
随着清亮的女声,一个娇小的身影纵身飞到二师兄的身旁,是瑾,六师妹。
她欣喜地拿过二师兄手里的花,陶醉地一嗅,哗,真香,她赞道,并亲昵地挽住他的肩膀,这才假装发现身边还有人似的讶道,多儿师姐,你也在?
多儿自然明白她这举动的暗示,冷冷地一瞥她,转身向自己的厢房走去。
她不屑,她也不想。
只是刚才,
风拂乱她额前的发,二师兄伸手给她拨正。
这仅仅是他们的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爱之情。
可是,
那手指好暖和。
额间顿时微微出汗,刺刺痒痒。
五个月里她一直潜心地习武,练着师父传授的剑法。
偶尔歇息的时候,可以听见从隔墙传来稚嫩的吆喝声,师父又领来了大批的孤儿,教他们武艺。那些孩子都是跟她一样,在战火中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若不是师父,恐怕早饿死了。
十二年了,这纷乱的战火,何时可息?
多儿持剑轻灵飞旋,黄色掉落的杏叶在她的剑气中化尘飞散。
晚上,师父召集徒弟们在北厅商议。
此次为师将亲自出马。以天下苍生为已任,我们必取秦王的人头!
秦王赢异人?
赢异人!
是他――
突然间,桌上烛火狂舞几至熄灭,多儿怒目圆睁,修长的指深深地掐入木桌,咯咯咯,木屑从指缝掉落,还有咬牙切齿的声音,气流从下贯上,血液沸腾。
恨
好恨
身旁的师兄妹都面有诧异,师父脸上却露出满意的神色。
要的就是这种杀气。
谁,不是有仇恨在身?
此次计划凶险,也许一去不返。
但这是她的命运,也是刺客的命运。
终会有这么一天的,不是杀,就是被杀。
她将娘的牌位包起来,埋入林间苍松的根下。
娘,恕儿不孝了。
有隐约的哭声传来。
又是哪个徒弟受了责骂跑到这里暗自抽泣?
多儿并不想理睬。
那哭声却一路渐渐地循来,林间闪出一个影子。
是瑾。
她看见多儿,像是崩溃了一样,扑过去抓住她。
师姐!
这次出任务,我们都活不了的!
师父不是人。
只要跟师父出任务,没人活着回来。
是师父杀掉的啊!!!
二哥他,他,就是被师父杀掉的!
多儿轻轻一震,突然想起那天会议,二师兄并没有出场。
而那为了悼念死去师兄弟姐妹的祭坛上,二师兄的“曙”字臂环正搁在最上面。
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我,那天二哥跟师父出去执行任务,我偷偷跟了去。瑾满面泪痕。
二哥只是小伤,可是在回来的路上,被师父一剑贯了心啊。
疼痛,
一滴掉落下来,
在心口蚀开。
蚀得血肉模糊。
师父,是为了不让人被超越吧?
四个月前,二师兄正为她指点过师父传授的那套剑法。
我们跑,好不好?
我不要死。
我不要跟二哥一样。
瑾颤抖着,面色苍白。
突然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多儿姐姐,你对瑾姐姐做了什么?
是八岁的菊。
她只是睡着了。菊,你替我守到她醒来好吗?
好。
菊的手腕太细了,只得把臂环套在棉衣外面,暗红色的色泽上面刻着一个青绿色的“菊”字,等长大,也一样会被放在祭坛上吧?
秦军黑压压的涌过来。
这股拧结成千百万倍的力量,是他们勇气的来源。
她与二十四个刺客一齐在阵里砍杀。
每个人都练了那套剑术,凌厉的剑气,斩人于无形,只见血沫纷飞,一朵一朵地溅开,圆月的银辉也带上了血气,把黑夜涂抹成了暗红。
师父与另外两个人,已经杀开血路,冲入皇宫。
赢异人!
多儿纵身飞跃。
向着开着血口的门冲进去。
其它的刺客见状低吼一声,挡住企图阻止多儿的秦兵护卫。
大厅血流成河。
两个师兄已死。
师父屹立在尸堆之中,手中的剑寒冽无比不沾半滴血。
娘一直没有快乐过,郁郁而终。
娘死的那天,郑家夫妇把她收去做了养女。
在人前,他们作出溺爱无比亲善慈祥的样子,人后,打骂不已当成奴婢一样使唤。
郑家的男人是个屠夫,一双血红的牛眼,整天骂骂咧咧,突然有天对她温和起来,还会阻止他的女人打骂。
女人带着儿子出门上街去了,交待她在日落前必须把柴劈完,否则不给饭吃。
她费力的挥臂,汗如雨下。
郑屠夫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边,叫她休息休息。
来,喝口水。
干渴的小嘴立即凑上去,拼命地喝,水湿了前襟。
娃,干爹对你好不好?
郑屠夫把她抱起来让坐在腿上。
她没有说话。
娃,听干爹的话,以后给你买好吃的穿好看的。
然后粗糙的手就穿进了她的衣领。
她尖叫着挣扎,可一个小娃儿怎掰得过大汉?被死死地压在身下。
娘~~~~~娘~~~~~~
她凄厉的尖叫。
郑屠夫突然哀嚎一声,滚落旁边抽蠕个不停,他被挑断了筋骨。
一柄青色匕首扔在她的面前。
孩子,自己去解决。
她想也没想,抓起匕首对着郑屠夫心口就是一插,一拔。
血飞快地喷射出来,她与郑屠夫立即就成了血人,这样熟悉的血味,却头次从别人身上闻到,显得芬芳,有种快意。
孩子,走吧,我教你武功,你就不必怕那些坏人了。
血淋淋的小手伸向一身素白如松屹立的男人。
师父的手很冰冷。
回忆的瞬间,
师父杀死了秦王身边最后一个护卫。
天下第一的护卫对天下第一刺客。
两虎相争。
可是师父毕竟老了。
他断了一只手,血浸透了半面的衣裳。
他还能统率他的徒弟们,掌管他们的生死么?
师父继续缓步向前,
他只迈出了一步,
青色的匕首从后面凉凉地抵入他的心口。
殿上的人危襟正坐。
他一直默不出声地看着底下的血腥杀戳。
百步,
五十步,
十步,
多儿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这个秦王。
这个以暴虐闻名天下的王,
这个各国欲除之而后快的王。
止步!
秦王喝道。
他有些老,鬓边花白,皱纹深深地刻入额头,肤色黝黑,眼睛因为愤怒而显得暴凸,大大的络绎须,一副霸王的模样。
泪水涌起。
是这个人,让那么多人死了?让那么多人恨么?
娘死了,
二师兄死了,
师父也死了,
还有那些师兄弟妹,
山下的森森白骨,
不知道死掉多少人了。
因为他。
多儿上前一步,
秦王的手边机关“忽”地飞出一道黑影。
多儿只觉得身体一轻,飘了起来。
颊上发凉,那只盘亘多年的血蛾,似乎从她的脸上离去,
血蛾优美而剧烈地飞舞,分裂,飞舞,分裂,飞舞,分裂…………
无数的血蛾,渐渐掩住了秦王的脸,
细微的呼喊,从喉咙里发出,如只脆弱的小蝶奋力地飞翔,顷刻被汹涌的血扑灭。
父……亲。
文章来源:秋雁文学社区 文/真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