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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做官做什么官
2016-11-28 11:18:10 来源: 秋雁女性网
他这个人不正常。郑嫦经常对她的小姐妹这么说她的丈夫。她丈夫卜振昌是某市教育局副局长。以前教育局是个清水衙门﹐但自改革开放以来﹐也渐

  “他这个人不正常。”郑嫦经常对她的小姐妹这么说她的丈夫。她丈夫卜振昌是某市教育局副局长。以前教育局是个清水衙门﹐但自改革开放以来﹐也渐渐地热火起来。

  从前烧冷灶的人现在来得更勤了。父母为了子女的教育﹐真是削尖了脑袋钻门路。

  都市里的父母只要有十分之一想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话﹐那么这个清水衙门前就会“抽水马桶”(车水马龙)了。

  卜振昌也真是个怪人。他在二房一厅单元的那个不大不小的厅里﹐在迎门的墙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字﹐像文革中的大字报一样。这不文不俗的八个字说﹕“君子自重﹐请勿送礼。”郑嫦一看就无名火起﹐等卜振昌一出门﹐就一把撕了下来。但过一天又贴上了。幸好郑嫦也是大学毕业生﹐知识程度较高﹐涵养功夫较好﹐没有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使邻居不得安宁﹐甚至也没有嘀嘀咕咕唠叨不停﹐只是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拉锯战﹕贴上撕下﹐贴上撕下。倒为文具店开了财路。

  “不会做官做什么官﹗”郑嫦实在忍不住了﹐有一晚对她丈夫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卜振昌坐在沙发上看报﹐抬起头来看着他老婆﹐好像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一会儿他低下头去看报﹐只说了句﹕“我不是人民公僕吗﹖”这句话早就过时了。

  只有像他这种老古董还在说。

  “我为什么要嫁给他呢﹖”有时失望之馀﹐郑嫦会这样“扪心自问”。他俩是在插队落户时认识的。那时的卜振昌虽然其貌不扬﹐但身犟力壮﹐很热情﹐常以助人为乐﹐也帮她干过不少活﹐是出名的“戆大”。但戆人有戆福。在插队落户艰苦难熬的岁月里﹐一个城市女学生会心情孤寂﹐需要一个能体贴帮助她的伴侣。而且最好是异性的。郑嫦就看中了卜振昌勤恳老实﹐待人真诚﹐开始谈上了恋爱﹐后来考上同一所大学﹐毕业后都留在城里﹐就结了婚。两小无猜﹐幸福快活。到了改革开放年代﹐时代变了﹐观念也变了﹐衡量人的标准也变了。真诚老实不吃香了。一切都得跟钱挂钩。

  “老卜﹐你真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同志。”局长常这样夸奖他。他只能讪讪地一笑﹐在喉咙里谦虚一下。有一次他听到局长在对别人说﹕“他真是不识事务。”卜振昌不知道局长在说谁不识事务﹐但这肯定跟他无关﹐听过也就忘了。

  “你已年过半百﹐该考虑考虑退休后怎么办﹖”一天郑嫦对她老公这么说。这是旁敲侧击﹐意思是你工资不大﹐退休后钱更少﹐现在得想法弄些钱退休后用。“退休后﹖”卜振昌看上去有点茫然﹐过一会儿说﹕“跟老王去打打太极拳﹐下下棋。”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郑嫦有点不知怎么说好。“老实”能换斤把肉来多好。现在的豆腐真的卖了肉价钱。她小时候听她祖母说过﹕“我年轻时﹐常听到这么句童谣﹐说将来豆腐要卖肉价钱。”“还是下下棋太平。不知道什么时候太极拳也会遭禁的。”她冷冷地回了他一句。

  别人的丈夫都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拖。她的戆大丈夫走进走出就是挟着一只用了十几年的旧公文包。她想想心里不是滋味﹐眼圈红红的﹐不知是哭过﹐还是看得眼发红。

  卜振昌心里也有自己的苦闷﹐别看他平时不声不响的。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老婆怪他不懂人情世故﹐知道单位里的同事都对他敬而远之﹐什么事都避着他。他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勾当。请客吃公饭那是不言而喻的。有人回去时公文包比来时胖了许多﹐一夜过去﹐早上来上班时又减肥瘦掉了。

  他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是在党的培养下﹐才有今天这个地位﹐才能发挥较大的为人民服务的能量。他经常想起毛主席要大家艰苦朴素的教导。毛主席他老人家自己就是生活俭朴的﹐也从不搞贪污腐败。虽然他有巨额的稿费收益﹐平时也只不过吃块把肥肉﹐最多就是把身边的女秘书收房而已。他的儿子都是为国捐躯的﹐不像现在这些国家领导人的子女﹐大发其财。卜振昌知道自己官卑职小﹐无法力挽狂澜﹐只能洁身自好﹐廉洁奉公﹐给群众看起来﹐总算党内还有那么一个好干部标本﹐免得大家都说整个党都烂掉了。

  做人也真难。要长袖善舞﹐大把弄钱吧﹐虽能取悦老婆﹐不遭同事之忌﹐但万一被抓的话﹐铁窗风味不堪尝。他又不是中央首长的儿子﹐靠山硬﹐有人保。报上常有杀鸡儆猴的例子。他也只不过是只鸡﹐又不是老虎。但要想处污泥而不染吧﹐常受老婆的白眼﹐还有讽言讽语﹐再下去怕就到了离婚的边缘﹐而同事把他当作眼中钉肉中刺。这种日子不知怎么过下去。

  “老卜﹐”一天局长找他谈话﹐“我们局里有个名额﹐去美国考察学习。”局长看着他﹐看他反应如何。卜振昌不知局长葫芦里卖什么药﹐所以面无表情地等局长透露玄机。局长继续说﹕“局里其他领导同志都已出国观光访问过。这个名额留给你的。”卜振昌照例谦虚一下﹕“有别的同志要去﹐让他们先去吧。”局长说﹕“这是组织的决定。”既然如此﹐卜振昌也不再推让。离开这是非之地﹐到外面去散散心也好。

  老婆听说他要出国﹐脸上开始多云转晴。她拿了一张纸﹐在上面写写涂涂改改。卜振昌也不去管她写什么﹐只管自己准备行装。他听说到国外去都要穿西装﹐就去买一套便宜的西装﹐穿上一看﹐自己觉得一付模样就像有些电视剧中拍出来旧社会的穷职员。他想去买套好一点的﹐穿出去可以不丢中国人的脸﹐后来对着镜子仔细研究了一下﹐觉得是自己身架子不好﹐什么好衣服穿上去都是这付模样。这套便宜西装如果穿在周润发身上﹐一定还是显得潇洒自如。算了吧﹐还是省些钱好。他老婆也不去顾问他置办行装之事﹐只是写自己的东西。卜振昌也没这好奇心﹐要去知道老婆究竟在写些什么。

  在动身前一天﹐郑嫦扮起笑脸对老公说﹕“你这次能出国也有我一份功劳。”卜振昌坐在沙发上看报﹐听老婆这么一说﹐抬起头来看着她﹐似乎在问﹕“这是怎么说的﹖”郑嫦看着老公半开玩笑地说﹕“是我平时夫人外交搞得好﹐使你人缘好﹐才得了个放洋的机会。”卜振昌呆呆地瞧着老婆﹐默不作声。郑嫦想“这个人一点没有幽默感。外国人还会说声言不由衷的谢谢。”卜振昌收回眼光﹐仍旧投向报上。

  他不能对老婆说﹕“一是其他人出国多次﹐玩腻了。二是要把他支开﹐好放手大干。”突然眼前一晃﹐老婆塞过来一样东西。他停睛一看﹐是张摺着的纸片。他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张採购洋货的单子。他似乎恍然大悟﹕老婆这几天写的就是这东西。他摺好往口袋里一放。郑嫦见他不置可否的样子﹐一时摸不准他会不会照单採购﹐况老夫老妻﹐又不好像小夫妻似地蘑菇他﹐一时脸色又晴转多云﹐心想﹕“如果他一样不买回来的话﹐我们的路走到头了。”到了美国纽约﹐代表团住进曼哈顿中城一家大旅馆里。电梯停在十七楼。卜振昌进了房间﹐把箱子行李包往床上一搁﹐不忙于安放东西﹐先走到窗口去眺望纽约的夜景。真是万家灯火﹐一片光亮。他伸了个懒腰﹐看了一会﹐才放下窗帷﹐转过身来。

  他走到床边﹐一面打开箱子行李包﹐安放东西﹐一面和同室的人闲聊起来。这是一个双人房间。一会儿有人来叫他们﹐说是吃晚饭去。晚饭后集体去附近街上蹓跶一圈﹐看看纽约的夜市面。代表团的纪律是要集体行动﹐就差没有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手牵手一起走。其实纽约的夜市面还没有正式开始。他们飞机乘累了﹐就回旅馆去早些休息。卜振昌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上睡衣躺在床上﹐心里想着怎样完成老婆交下来的採购任务。他不是不想大包小包拎回家﹐讨老婆欢心﹐但如果要他贪污违纪﹐一旦抓住﹐这个代价太大了。这叫“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果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睡觉也安稳。

  卜振昌中学时代有个很要好的同学﹐又是邻居﹐后来那人移民来了美国。因为当时不方便联系﹐从未通信﹐但从他家里人口中知道些他的情况﹐只知道他住在纽约附近﹐具体地址﹐甚至连电话号码都不知道。“我真笨。”他想﹐“离开前没去他家问个电话号码﹐现在也可以打通电话叙旧。”他幸亏没有电话号码﹐否则一通电话得打掉他好几包M&M的钱。

  在回程的飞机上﹐卜振昌感到很满意﹐老婆採购单上的物品﹐虽未曾买齐﹐总算买到了大部份﹐回去也可以交差了。他想起局长说过的一句话﹕“不论你官做得多大﹐在老婆面前还是矮上一截。”看来局长也是个女权至上主义者﹐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怕老婆的。古往今来﹐做官而怕老婆的多得很哪﹐甚至有的皇帝还怕老婆呢。老婆的年纪越轻﹐女权就越大。这是成反比的。卜振昌又想起另一个同学﹐娶个老婆比他大十岁﹐把他当弟弟般照看。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这次郑嫦总算满意了﹐想想老公待她还是不错的﹐所以第二天烧了顿丰盛的晚餐﹐犒赏老公。卜振昌还喝了些葡萄酒﹐镜子里一照﹐脸色红润润的﹐似乎有些返老还童的感觉。

  刚回局里上班﹐卜振昌就接到市里的通知﹐是工作调动﹐要他去当市委招待所经理。

  这个招待所是专门接待中央和其他省市领导的﹐所以局里的人都说他升官了。大家都祝贺他﹐还要为他饯行﹐说是送佛上西天﹐其实心里是在送鬼出门。卜振昌对大家的好意都婉拒了﹐拿起那个半旧的公文包就回家去。

  郑嫦乍听老公调动工作﹐心里喀登一下﹐想这次不知被贬逐到哪里去﹐但当听到是调到市委招待所去当经理时﹐不禁高兴起来。招待所有个餐厅厨房﹐大家眼开眼闭﹐又吃又拿﹐家里的伙食全包了。这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又叫作福利。但一个月过去﹐卜振昌没有往家里拿回过一块肉﹐一条鱼﹐甚至没有拿回来过一个肉包子。

  有次郑嫦故意难他﹐在卜振昌要出门去上班时﹐她说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晚上不想烧菜﹐叫他从单位里带二只菜回来。下班回家时﹐卜振昌果然带回了二个菜﹐一荤一素﹐后来才知道是付钱买的。郑嫦气得胃痛﹐暗暗骂道﹕“狗改不了吃屎的脾性。”后来一想这个比喻不对﹐就嘀咕了声﹕“冥顽不化。”卜振昌在招待所里处处以身作则﹐带头遵守党纪国法﹐弄得同事都恨得牙痒痒的﹐又不能咬他几口。卜振昌心里明白﹐也不想多结冤家﹐只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对别人的事能得过且得过﹐眼开眼闭。但同事们因他是经理﹐总得避着他﹐不能放开手脚﹐因而心里老是不痛快﹐巴不得他再高升。而卜振昌自己却盼望着退休的一天﹐可以无官一身轻。

  一天晚上﹐卜振昌在家里接到一个十分意外的电话。原来一去多年﹐在美国定居的那位老同学﹐这次回来探亲。同学兼邻居﹐关系可说非同一般﹐因多年不见﹐所以想聚首言欢﹐交流一下各人的近况。卜振昌想老同学万里回乡﹐自己应该略尽地主之谊﹐请他吃顿饭﹐但薪水有限﹐外面餐馆上不起﹐还是请他到自己招待所里吃一顿吧。于是约好明天招待所里碰头﹐顺便吃午饭。第二天卜振昌上班时先去餐厅厨房里弯一下。他对一位年纪较大的厨师说﹕“老张﹐等会有位老同学从国外回来﹐要来这里看我。我想请他在这里吃午饭。帮我准备几个菜﹐好吗﹖”老张笑着说﹕“经理招待国外来宾﹐我帮经理烧一桌上等酒席吧。”卜振昌忙摇手说﹕“两个人吃不了一桌的﹐浪费可惜。还是来个四菜一汤吧。记在我账上﹐发工资时付清。”商定后﹐卜振昌就去办公室。十一点多﹐那位老同学如约光临。席间﹐他们谈起各人的情况。那位老同学到美国后改学电脑﹐在一个大公司里工作﹐收入不错。问起卜振昌的情况﹐他摇头嘆气说﹕“现在做官难啊。”那位老同学觉得这句话听上去很陌生﹐有点非夷所思。一向是做百姓难﹐哪有做官难的﹖做官的人朝南一坐﹐要点灯﹐要放火﹐谁敢管他。正疑惑间﹐卜振昌压低声音说﹕“现在的共产党比过去的国民党还不如。”那位老同学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何必要众人皆醉吾独醒﹐众人皆浊吾独清。”卜振昌觉得有点话不投机了﹐就扯到别处去。吃罢饭﹐他叫了辆出租汽车把老同学送回去。如果他叫司机小王送一下﹐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那是假公济私。他不干。

  那天回到家里﹐他拿出两盒西洋参给老婆。郑嫦呆住了﹐没伸手去接。她老公从来不会拿东西回家的﹐除非是买的﹐况且这又是贵重之物﹐他不可能去买的。她不忙于去接﹐却先问﹕“这是哪里来的﹖”“今天跟一位老同学吃午饭。是他送我的。

  一盒给妈。一盒给你。”卜振昌汇报说。郑嫦吃惊地问﹕“怎么你开始收礼了﹖人家以后托你违法乱纪的事怎么办﹖”卜振昌伸直的手开始有点酸了。他忙把两盒西洋参放在桌上。“这老同学从美国回来探亲﹐顺便来看我的。”他一面说一面脱外套。“你同学除了探亲﹐可能还回来做生意。他会不会托你去外贸局拉个关系﹖”郑嫦一面察看西洋参﹐一面问道。“他不是生意人。你放心收下吧。”卜振昌显得有些不耐烦。郑嫦回敬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是你要遵纪守法。”卜振昌说﹕“是呀。我如出事坐牢﹐你大不了站稳立场跟我离婚。”他老婆火起来﹐提高声音说﹕“难道我要害你去坐牢不成﹖”卜振昌说﹕“我没说你要害我坐牢。我如坐牢后﹐你可以跟我离婚﹐不受牵累。”卜振昌本来想老婆见了两盒西洋参会高兴的﹐但不收礼的人偶而收了次礼﹐反而引起争吵﹐真非始料所及。

  文章来源:秋雁文学社区 文/海外逸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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