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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眼英雄
2016-11-29 15:34:42 来源: 秋雁女性网
一、我是个用第三只眼睛看人的人,除正常的双眼外,还隐着另一只眼睛。小时候的我随姑父住在山城边远的一个小镇上。镇子只有一条街,两排瓦
 

  一、

  我是个用第三只眼睛看人的人,除正常的双眼外,还隐着另一只眼睛。

  小时候的我随姑父住在山城边远的一个小镇上。镇子只有一条街,两排瓦房,石铺的街道两旁只有四家店子。

  姑父孤身一人,打理街上唯一的杂货铺子。

  我并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姑父,他管我叫阿明,对隔壁来铺相帮的寡妇李婶说我是他侄子,父母双亡。

  姑父时常漂泊在外,不知所踪,有时一出去就是大半年,所以更多的时候是隔壁的李婶来照顾我的生活,姑父每次回来,也不和我多话,只是蒙头大睡,就象几天几夜没睡了似的。

  十岁时,姑父带我到省城的一所特别学校报道。

  这所特别学校设在省国家安全局机关大院第四号楼里,全校学生十名,六男四女。我在此接受全封闭教育。除象所有的学校一样教学科目外,我还接受了渗透、跟踪、表演、化妆、音乐、枪械、格斗、射击等一系列专门特训。

  至此,我才知姑父还是省国安局特工。

  十八岁,省安全局推荐我至北京总部深造,总部分配我的代号GTG-237

  从此,我开始在国内各个城市游荡,成了一个无根的灵魂,从这个城市流到那个城市。每到一个城市,我都会以一个连我也不认识的身份出现。国家机器的运作,使我可以象变形虫一样自由的变换身份。从记者到教师,从文化名人到地痞,从腰缠万贯的富豪到一文不值的乞丐,每到一处,我以陌生的身份渗透到陌生的人群里,等我在人群里寻到目标,锁定目标,再同目标混熟之后,等目标的价值失去,或者死去的时候,我便悄然消失,变形到另一个城市,以另一个身份锁定另一个目标。

  我没有朋友。

  绝对忠诚的只有一个:国家。

  姑父是我的上司。我只知他的代号:姑父。

  我用正常的双眼看人,用第三只眼睛感觉所触到的人与事。即使酒醉、沉睡、入定沉思的时候,这第三只眼睛都必须清醒。

  这是一只永远不能休息的眼睛。

  完成上一个任务后,我向上级请示休假。获批后,我飞到了上海。那天,我正在上海东方商厦五楼商场电梯的拐角处整理刚购的两大袋衣服,上一个角色我是个收破烂的盲流,浑身的臭气和肮脏破旧的衣服,使我决心完事后一定要好好装扮一下自己,从里到外。

  腰间与姑父直通的绝密手机突然响了。

  “GTG-237报出你现在位置。”话机的那头,姑父的声音象白开水一样一成不变。

  “上海,东方商厦五楼电梯拐角。”我没好气道。

  “嗯!你不用回答,只需听好,上海市公安局缉毒处在缉毒中发现一个毒品洗钱组织,因该组织十分严密,作案手段高明,且核心人物伪装巧妙,关系复杂,因此向总局借调特工一名打入该组织,以获得确凿的证据。现总部限你半小时内赶到市局,接受任务。”

  “是!”

  我知道我所购的衣服又要扔到我的衣橱里了。

  “他奶奶的!”我挂上手机,对它恶狠狠骂了一句,拔腿往梯下跑……

  二、

  我从位于福州路的上海市公安局大门走出来时,正好是下午,阳光水一样泻在车辆拥挤的道上。

  我扬手唤了辆出租,开车的是个容貌秀丽的女孩,她问我上哪儿。

  “静安寺,希尔顿酒店。”我对她笑笑。

  她热热地瞧了我一眼,起动了车子。

  这时候的我,一身淡米色的休闲西服,腕上名表,脚上名鞋,头发梳得溜光,胡子剃得光洁,一副有型的富家公子模样。

  “你做生意的吧,这么年青就混得这么好呀,呵,不象我小时候不想读书,到头就是一辈子开出租的命,嘻嘻。”女孩子很调皮,一路上嘻嘻哈哈地尽同我热乎。

  我苦笑,她当然不会知道从我走出市局大门的那刻起,一道由市局局长签发的通辑令已通过内部网络发往市各分局,通缉令印着我黑白的大头标准照。

  也就是说,再过数小时,我就是受全市通缉的犯罪嫌疑人。

  我赶到希尔顿只是将我手里的两袋东西,身上的行头换了,准备新一次的变形。

  我的身份是绝密。

  这一次的行动由市局局长直管,除市局局长及市辑毒队长外,其他人都将从通缉令里知道我的另一个新名字:阿明。一个犯故意伤害致一人死亡二人受伤的犯罪嫌疑人。

  局长告诉我:“伟佳实业公司总裁最器重的手下阿亮在军天湖农场服刑,刑期还有二年,所以你将被判二年有期徒刑,你的任务是在狱中接近他,和他成为最铁的兄弟,然后打入伟佳实业成为公司中坚。”

  我站直身子对局长说:“明白。”

  局长很和气地拍拍我的肩:“伟佳的总裁不是省油的灯,我派过二名优秀的警员试图打入其中,但均没有成功,所以才将你借过来。”

  我保证道:“一定尽力完成任务。”

  “记住,一切都是真实的,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帮你,你和阿亮成为铁兄弟时,也是你和他出狱的日子。”临别,局长叮嘱我。

  我当然明白,假戏也要真做,这就是我的职业。

  出租车停停走走,终于拐弯进了希尔顿酒店门口,“到啦。”司机小姐故意甩起一头亮丽的头发从驾驶室回过头,讨好地对我说道。

  我抬腕看了看表,二点,时间还够,“想不想和我一起喝杯咖啡?”我温柔地对她笑笑。第三只眼睛告诉我,只消有杯茶的时间我就可以将她搞定。勾引女人,本来是我必修的课程,而且学得不赖,况且从今开始,我可能要被禁欲两年,两年,我想想也毛骨悚然。

  果然,她展颜灿烂一笑道:“好呀,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很绅士地下了车,替她开了门,红衣的BOY上来,我从她手里拿过车钥匙扔给BOY道:“去帮忙停好。”她上来情人一样挽住我的手,我顺势一摸她的屁股。

  哇,弹性丰满,好一副身材。

  “嗯……”她撒娇将我的手推开,纤秀的食指点住我的额头嘟嘴道:“你这个不正经的坏蛋。”

  “呵呵……”我将她搂进怀里,直奔我的房间……

  三、

  我在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于上海新客站被捕。

  我挎了一只黑色的人造革大包,套了件蓝运动服,象所有广场上背着大包小包的民工一样,在广场上东张张西望望。

  这些左顾右盼的民工我猜大都是新来上海的。

  若大的广场,杂乱的人群,拥挤的汽车,让这些从来没到过繁华的人象是从大白天突然掉进霓虹闪烁的黑夜似的,顿时迷了方向。

  我东瞅西望是想发觉这个地方有谁会来捉我。

  第三只眼告诉我,人群里有许多双眼睛正狼一样盯着我,随时准备扑上来将我按到在地。

  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点着了,烟鬼一样长吸了口,转身向售票的窗口走去。群狼正慢慢向我逼近。

  售票窗口,人并不多,才一会会,我那张脏兮兮的脸就映在了售票口。

  “有到广州的票吗?”我目光犹豫,闪闪烁烁地问道,象一个不见世面的山里小子。

  窗口里,扎大马尾辫的售票员向我瞟了一眼。

  又似乎无意地向我瞟了一眼,再瞟了一眼,抬起头软软地对我笑笑:“等等,我帮你查一下。”她低头翻她靠窗台的柜子,那地方我当然是看不到她在翻什么的。

  我用乞盼而可怜的眼睛看着她。

  我明白她翻的是什么,通缉令正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她的桌台上。

  售票员皮肤光洁细腻,身材苗条,而且年青。

  “噢,应该有的,您请等一会。”她露出细小的牙齿,笑着安慰我道。

  “嗯!”我感激的点点头。

  她是我喜欢的一型,要不是我有事在身,我相信能够泡上她。我看着她,身体里升起一股淡淡的热意,昨天的女司机真是激情,弄得我几乎筋疲力尽,和她几番缠绵过后,我在希尔顿退了房,然后换了一家低档的旅社。

  早晨,我一出店门,就被几个人轮流盯上了。

  我故意坐公交在市里绕了一天圈子,然后到了火车站,做出一副要逃之夭夭的样子。

  其实,我巴不得那帮人早点下手,省得我无所事事地在路上瞎荡。

  他们却很谨慎,不到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绝不动手。

  所以,我到了售票窗口。

  这儿两道铁栅,封住了我两侧的逃路,因此只要两边站上两个人,防止我跳逃,后边再堵上一个,我就成了鳖。

  我真成了鳖。

  我的两侧各站了两名便衣,身后有一溜的人,短短一会购票的人就排成的长队。

  我的第三只眼感觉从站口、广场、车站又有狼一样的人靠过来。

  售票员对我微笑的眼睛忽然凶得象一只雌老虎。

  “抓住他,他是通缉犯。”她毫不畏惧,一双玉手如钩,来扯我伸在窗口乱糟糟的头发。

  “啊!”我吃惊地缩头,向一侧奋力逃跑。

  背后的人扑上来压住了我的背,侧边的人已抢住了我的手,另一侧象一头豹顺着我的冲力使出一招“顺水推舟”。

  我站立不稳,跟跄摔倒在地,嘴重重叩在地上,身上的那家伙又沉又壮,手被他象拧麻花一样反剪过后,咔,铐子便锁住了我的双手。

  我被捕了。

  “妈的,这帮家伙果然下手不留情面。”我暗骂,却也怪不得这帮不知情的刑警,他们只是在履行职责。

  我象死猪一样被人拖了起来,“老实点。”便衣的枪指着我的头喝道。

  我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又懒懒地瞅了一眼售票的窗口。

  她从售票窗口伸出头,兴高采烈的看着我。

  我对她不怀好意邪邪一笑,她立马脸色煞白,缩回头去。

  我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围观的人以为我因为被抓而发疯,却不会知道我是在笑她。她一定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提心吊胆地想着我的笑而睡不着觉……

  四、

  我正儿八经接受检察院的指控,法院公开开庭审理,并经公判在有成百上千人旁听的电影院里,被宣告以防卫过当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两年。

  法院的判决书里,我不是一个罪犯,而是一个有情有义,在忍无可忍的条件下反击的英雄,我的错是在防卫过程中杀死了一人,捅伤二人,超过了度。

  这度,就值两年刑期。

  刑书上说我是十六铺地区某娱乐场的领班,因场内某工作人员得罪一帮江西客,至场所无端遭受江西客的寻衅和敲榨,经我出面多次调解求和无效,为解救受围殴的场所工作人员,以一敌六乱刀飞刺,结果伤了江西客二人,死了一人。

  案件确实发生,娱乐场的领班也确叫阿明。

  阿明防卫杀人事件经过媒体的炒作,早在上海滩传得沸沸扬扬。

  媒体是由政府控制,也是由文人操作。

  只要政府控制媒体,许多事情就好办多了。官方有意无意地在某些公开的场所透几句同情阿明的风,感性的文人就可以在内中大做文章,由此阿明成了仗义失足的英雄。

  庭审的时候,本来我还奇怪那些证人、阿明的同事怎么会认定我是阿明。那个被救的工作人员更在证人席上对我感动的热泪盈眶。

  后来,我稍微想了想,就明白了。

  这是设下的局。

  我早就是市局定下卧底的人选,市局制造阿明这个人就是要他先声夺人,在道上亮出一块有情有义的牌子。

  那么,阿明这个人一定是市局派出,并经易容成我的样子,在娱乐场混了一长段时间。

  那么,这件案子看似真实,其实只是一出戏,江西客之死只是幌子。

  那么,阿明于新客站被捕也一定被新闻媒体大肆报道。

  那么,市局苦心制造出这个阿明是为了接近监狱服刑的阿亮,由此看来阿亮这个人不但不简单,而且是个讲情重义的人

  阿明的事迹,经过,为人,经过媒体一炒,人人尽知。伟佳实业公司总裁也当然会知道,虽然这时候他定然对阿明漠不关心,但这是一个接近的基础。

  有朝一日,他会很再意阿明的品德,性情。

  我突然间很感激市局对我这样的安排,一时间我进入了阿明的角色,我觉得自己热血沸腾,充满豪气。

  我现在很想见到阿亮……

  五、

  新收的犯人被集中到位于上海市郊的新收犯监狱,进行一个月的集训。

  我自然也不能例外。

  在接触阿亮之前,所有手续必须建全,不能有丝毫的破绽。一个新犯人,一定要在新收监狱学会做一个犯人,并在那里认识一些定会认识的同犯,这是见证,对以后有帮助。局里的安排可谓步步为营,一丝不苟,宁可逐渐的渗透,也不愿急功近利。

  我很明白,这一次我只有成功,不能失败。

  但是,我对阿亮的认识极少,只限于市局局长口头告诉我的及相关的文字档案。

  文字档案是阿亮的履历。

  一张相貌威武的照片,一笔记录的流水帐,从阿亮小学到大学到特种兵队长的经历。档案唯一明确:阿亮的亲人只有伟佳公司的总裁,大伟。一手将他带大,陪养成人。

  市局局长对阿亮只有评价,没有介绍。

  评价只有一句话:一头猛虎,一只雄狮,一条充满血性汉子,可惜上了贼船。

  阿亮本次入狱是交通肇事,酒后驾车,撞死二人。

  局里谁都明白,他是替大伟顶罪。但是他缆下了所有的事情,并且言之凿凿,接受审讯之时对答如流,毫无破绽可寻。

  一个承认所有犯罪的人,并将所有的犯罪事实及证据都引向他自己,那么结果只有一个。

  法院判决阿亮入狱三年,比我早一年进监。

  这即是我在碰到阿亮之前所知的全部情况。

  局长对我介绍完阿亮,耸耸肩笑道:“为防你先入为主,故只告诉你这些大概,随机应变吧。”

  我没有选择,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六、

  装满囚徒的大巴,一路警笛从青浦出发,沿320国道直奔安徽宣州。车上的四十八名新犯完成短期集训,由四名荷枪实弹的武警押送发配至此军天湖农场劳改。

  车上严禁交谈。

  我坐在车前排靠窗的位置,双手被铐在固定的椅把上。

  窗外风景飞逝,车开得很快。

  车上新犯的目光大多游在窗外,虽然新收犯监狱空地的上方也有一方蓝天,监舍的窗栅外也可以看到绿色的田野,但那些却是禁固了的,死了的。

  我对车窗外流动着的自由并不在意,是以多半的时候都背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身旁的瘦小矮子几次偷偷耸肩碰我想找话说。

  我不理他。

  小矮子碰了软钉子,百无聊赖地看了会窗外,继而如坐针毡似的一刻不停起来。

  “怎么?”我压低声音,冷冷问他。

  “嘿嘿,我是个坐不住贼。”他将头躲在前排人的背后,贼贼对我说道。

  “嗯,那你继续。”我闭上了眼睛,懒得理他。他却见我和他说话起劲了起来,小声道“喂,你听说过那边的监舍,老犯要给新人上大课,我看大哥你身强力壮,到时能不能罩应小弟一把。”他侧目等了等,不见我回答,便自语道:“大哥,别那么大架子,大家都是犯事到一起的,于人方便大家方便么,再说我在那边也有一个大哥,你不罩我,照样有人罩我。”

  “哼。”我不屑地哼了声。小矮个急了:“喂,大哥,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是决不可以看不起那边号子里坐着的我的大哥,他叫阿亮,在上海滩也是个当当响的人物。”

  阿亮!我的心格蹬了一下。

  我似惊非讶,轻描淡写地“噢”了句。

  小矮个察觉我有些许兴趣,得意了起来:“嘿嘿,不要说那个阿亮是我的大哥,你知道我们这批新收犯里还有一个叫阿明的,靠,绝对是个人物,为救朋友,两肋插刀,刷刷刷,将六个膀大腰圆的黑社会干倒,这个爽呀!”

  “你认识阿明?”我问。

  “嘿嘿,那个自然,他也是我大哥,可惜在新收监时我和他没分到一个中队,否则我还用得着求你罩我?”小矮子越说越起劲。

  这小子一派胡言,我没心思在理他,别过头去望着窗外。

  他却不依不挠,用肩推推我:“想不想认识阿明这样的英雄?改天我替你引见引见,条件只有一个,就是你罩着我。”

  我看了看他,说道:“我就是阿明。”

  这家伙呆张了嘴被定在了椅子上,一双眼象死鱼一样瞪着我。

  车进了山区,在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泥道上缓缓地开着,前边就是红墙、电网、炮楼的军天湖农场。

  七、

  这是九月,太阳焦毒。

  四十八颗油光闪闪的光头,顶着赤裸的阳光在无遮无挡的操场上站了一个多小时。训教员一身绿色警服在一棵小树的阴影下,对着队例齐整纹丝不动的四十八件白条蓝衫一一点号并斥训了一个多小时。

  然后例队分组,重新编号。

  我的囚号:51686。

  也就是我归列:五大队一中队第六组第八监号6位。

  小矮子列在我后:51687。

  分组队列后,由狱医在操场当众做全身体检。小矮子趁机挨在我后,笑嘻嘻和我套近乎:“阿明哥,嘿嘿,你可要罩我,我这么瘦小,进房第一招可能也挺不住。”

  进房第一招是老犯给新犯的见面礼。

  一记耳光,当胸一拳。

  老犯打新人也看面孔,瞧着横的强的,打轻一点,防着以后报复;瞧着软的弱的,那么耳光和拳头定是不轻。

  做我这一行,小矮子这样的人自是见识不少,我对他既无好感,但也不在意他跟着我。天生万物,自有他存在的用处。矮子这样的人对你低声下气,厚颜相缠,目的是为了保护他自己,这也怪不得他,监狱是个万恶汇聚的地方,他要想保存自己,就必需找一个强硬的靠山,否则只有缩在墙角任受人欺,而况他这种人往往可做一些你不愿做也做不到的事情。

  “你跟着我吧。”我对他说道。

  “真的呀!谢谢阿明大哥,我叫蛋饼,人称贼王。”他喜形于色,抢住我的手恨不得扑进我的怀里,而我好象实再笑不出来,因为训教员脸色铁青,腰板笔直地正向我们走来。

  “51686,51687出列。”训教员手指一点,喝道。

  “是!”我和蛋饼挺胸收腹,站出队列。

  “你们两个在车上就不老实,到现在竟还交头接耳,为严肃狱纪,现正式宣布你们两人禁闭三天。检查完毕,直接随我到禁闭室报道。”训教员斩钉截铁,不容任何辩驳与违抗。

  我惨了。三天禁闭。

  “他奶奶的。”我暗骂了一句,只不知我是在骂这个烦人的蛋饼,还是在骂害我到这儿的市局局长。

  蛋饼一脸哭丧,瞧了瞧我,无奈地低下了头。

  八、

  禁闭室,狱囚称之黑号。

  其实是平顶白墙有孔无窗的独立牢房,五大队的黑号在监舍西则的一间厕所旁。厕所无窗无门,黑黑地开了两个方洞,内中苍蝇群飞,臭气熏天。

  黑号旁的厕所,大队严令不得清洗。

  蹲黑号,是对不守规矩的犯人惩罚,既是罚就没有享受可言。

  九月,厕所有苍蝇只只壮若金龟,嗡嗡在空气中乱舞。

  训教员顺着黑号昏暗闷浊的廊道,连开四道铁门,将我和垂头丧气的蛋饼带进号子,沉脸冷声道:“照规矩,禁闭室只能囚一人,但五大队监号前几日发生了点事,所有禁闭室都关满了犯事的犯人,你们两个是初犯,算便宜你们一次。”

  我和蛋饼被分别关在了相邻的两间号子。

  “咣!”铁门被锁上。

  训教员在一连串的咣咣的关门声里,走了出去。

  黑号,只铁门和拳头大的透气孔,没有看守。这儿用不着看守,近一米厚的混凝土墙,就是炸弹也轰不开,号房墙壁、铁门的内侧全部用特制的厚软布蒙上,固定的床铺、便桶都是没有棱角的橡胶制成,连唯一一盏暗灯也由玻璃密封嵌在顶墙里。

  在这儿,随你怎么闹,但想寻死实是不能。

  我进黑号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他,同样他也正抬眼看我。

  隔壁,“啪!”一记亮亮的耳光响,蛋饼惨叫一声:“啊,我是阿明大哥罩的,别打我这么重。”

  蛋饼已先我开始享受他入狱的第一课。

  九、

  他是个浑身都透着力量的人,我的第一眼告诉我。

  黑号里潮闷、昏暗,汗臭逼人,在这个地方不要说三天,平常人就是呆一小时也受不了。

  他光着膀子趴在地上正撑附卧撑。

  大滴的汗从他粗放的额头、胡子拉茬棱角分明的脸颊、肌肉紧绷的背上弯曲流下。他淡漠地了瞅我一眼,继续若无其事做他的附卧撑。

  一下、二下……一百八十下……

  我从门口缓步移到床铺边上,肚中暗数他撑的记数,这种附卧撑我可以一口气撑一千个,但这种撑法太费时,效果也没健身器那么明显,所以平时我只撑二百个。

  我数到二百七十时,他停了下来,拍拍手,从地上站了起来,咧嘴对我笑了笑。

  我也对他笑了笑。

  他晃过我眼前,从床上拿起他的囚衣,当毛巾擦了擦额汗,然后伸出一只手道:“阿亮。”我伸手握过,道:“阿明。”

  他说:“我知道。”

  我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叫阿明?”

  他指了指隔壁,“呵呵,你的小弟不是这样叫你。”他很野性地对我笑道。

  从接受任务的那天起,我就开始设想与阿亮的第一次接触,我设计了阿明多种性格,并用心揣摸性格支配下的阿明应当如何接近阿亮,然后和他交上朋友。

  不过我绝没想到头天移监就被关进黑号。

  是那个突然出现的贼王蛋饼,弄得我措手不及,以至从进号门我就是我,未经修饰的本我,阿明。而不是我刻意假想的阿明。

  我本来就是阿明。

  我忽然清醒,其实我根本用不着装阿明,那个阿明的原型就是我,是我陷在阿明这出局里太深,从而忘记了本我。

  我终于明白。

  本次市局安排我的角色不是变形的他我,而是我的原形。

  “呵呵,那你是不是也要象隔壁那位欢迎我的小弟一样欢迎我?”想通了这节,我对阿亮爽声笑道。

  “这是规矩。”阿亮在一边磨拳道。

  他也要给我一个耳光,当胸一拳。

  十、

  阿亮和我一般高,却比我更健硕,象一尊塔。他的目光不仅率直、热烈,而且坚毅、沉着,象一船逐浪的飞舟看似惊心动魄却自有镇心的磐石。

  我的目光倔强地迎上了他。

  隐在双眼后的第三只眼睛正警告我必须无所畏惧,如果我的目光稍微躲闪,或者流出内心一丝怯懦,那么我和他永远不会是朋友。

  让这样的人服你,敬重你,当你一个朋友,你只有直面,而且比他更有勇气,更有头脑。

  “注意,来了。”

  阿亮手臂的健肉忽然紧绷,拳头扯响风声如山头摔落的巨石轰然向我当胸击来。我挺胸,硬接他的拳头。

  不管怎样,我都要挺住他的一拳。

  虽然看这一记拳头的来势,好象一头壮牛也挺受不住。

  但我退得了吗?

  我退,则我败。

  他的目光炽热得近于燃烧,他盯着我,他要烧毁我盯着他的目光,让我在他面前成灰、成烟、成尘。

  他怎么可以将我烧服?国安十数年对我的磨练,还有什么可以让我害怕与退缩的?不要说一个拳手,就是成千上百双拳,我又何惧?

  我昂首,呵呵对他一笑,坦然准备身受他的拳头。

  他的拳头近到我胸口,忽然定住。

  一只绿头的苍蝇从我的胸口跌落,嗡嗡在地上打着转。

  阿亮的拳头打折了这只苍蝇的翅膀。

  “啪啪啪……”我拍手,“好一记油锤”我道。

  “哈哈,不错,名不虚传,果然有几分胆气,。”阿亮收回了拳手,在我的脸上轻轻拍了二下,“算是过了我的狱门第一招,阿明。”

  “噢?。”我含笑道,“你打我一拳,却拍了二下脸,好象你欠了我一掌。”

  “呵,是吗?那么还给你。”他扬起脸,笑得很张扬。

  “好!”我的手掌已朝他的脸拍了过去,掌心擦过他的脸颊,空空地落了下来。

  一只绿头苍蝇少了一片翅膀,打着转跌落在地。阿亮汗油的脸上,却多了一片苍蝇薄薄的翅膀。

  “啪啪啪……”阿亮拍手,“没想到你用苍蝇的翅膀打我耳光,呵呵,好一记掌刀。”

  “呵呵,我们扯平。”我笑道。

  “扯平,哈哈。”阿亮再一次伸出手来,“阿亮。”他道。

  “阿明。”我又一次握住他潮热的掌心。

  “阿明,果然是阿明,有气魄,我喜欢。”阿亮的手握得我很紧,让我感受到了他对我相惜的敬意。

  我对阿亮重新认识,阿亮也是。

  十一、

  我和阿亮在黑号里共蹲三天。阿亮却是七日,在我之前他已被禁四天,一个人。

  黑号不分白天黑夜,光线都一样的浑浊,牢顶那盏三十六伏十五瓦的灯永远都是亮着的。拳头大的透气孔开在深厚的墙壁上方,除了可以维持室内必要的氧气使蹲号的人不至于憋死外,与号内的采光无缘。

  室内的空气凝固了湿、热、臭。

  便桶每日仅放一次水,不能洗脸,不能刷牙,更不能洗澡。

  人坐在里边,如果没有足够的安静,那么你会起一层一层的汗水。你一个人呆在黑号里,不仅仅是湿热,而且孤独,长久的孤独会让你烦,汗便从你的脸,你的身子,甚至是你的心里渗出来,这时你定然会觉得更加的烦燥,越烦,流得汗就越多,越多你就越想喝水。

  号内没有水槽,可食可用的水只有二种。

  一种就是每日一次冲便的水。

  另一是午间管教送来的一大可乐瓶的淡盐水。

  犯人们可渴的时候会先将淡盐水喝光,然后等着冲水的那一刻趴到便桶上喝个痛快。有了盐水做底,你流再多的汗,喝再多的水,都不会脱水或者水中毒。

  然后,你继续烦,继续流汗吧。

  渐渐的,你身上的汗臭会聚得比隔壁厕所的味道还浓烈,又因为你是活体,汗味新鲜,那些飞在九月阳光下的绿头苍蝇会被你引着来,成群的还有蚊子,你会成为它们抢食的目标。

  这时候,你会不仅烦而且坐立不安。

  在七八个平方的黑号里,你会象热锅上的蚂蚁。

  赶走一群苍蝇,又聚过一窝蚊子。

  拍死几只,又聚来一大帮。

  而后,你只有不停的赶蚊子,赶苍蝇,你会赶得筋疲力尽,以至再无力烦,无力恼,无力流汗,你趴在床上沉沉的睡去。

  日子就在这样的往复里日益加重地过去。

  等你出来,你的神经、思想都会麻木,这种麻木却会渗到你骨子里去,以至你一辈子都不想再想起在黑号的日子,当然更不想进第二次。

  那么从今往后,你老老实实在监狱里改造吧。

  阿亮的前四天是:附卧撑、仰卧起坐、室内慢跑、擦汗、静坐、捉苍蝇、喝水、吃饭、拍蚊子、睡觉。

  阿亮和我的后三天是:附卧撑、仰卧起坐、室内慢跑、擦汗。

  完成上述,我和他一边坐着说话,一边比赛拍蚊子捉苍蝇。第一天,阿亮胜,他捉到591只苍蝇,146只蚊子,我捉到489只苍蝇,118只蚊子。我所以败,是因为他比我臭。第二天,战平,我和他相臭无几。第三天,捉苍蝇平手,捉蚊子我胜,我们一样臭,不过蚊子忽然更加喜欢盯我。

  与阿亮的对话中,我得知五大队的大队长已于半年前更人,原来的大队长精明干练,新的却窝囊贪婪,五大队一中队四号监的狱头胡大麻子趁机投好,拉拢了一帮管教,在一中队监号称王做霸,瞧谁不中意,或者谁顶撞了他,他就摆平谁。明的,他会设计让你蹲号,暗的,他会在狱所打个你遍体暗伤。

  阿亮瞧着胡大麻子就不顺眼,所以对他根本不卖帐。

  胡大麻子便先使手段,将阿亮罩着的人一个一个调离五大队,然后等阿亮力单,出面挑衅。在监狱的公厕,胡大麻子的人将阿亮团围,他的四员干将号称黑狱四雄,本都是黑道上有名的打手。

  这一战,阿亮一人对胡大麻子手下十二人。

  阿亮在述打斗经过时一笔带过,反正胡麻子的六人进了监狱医院,另六人陪了他坐号禁闭。我蹲的号子隔壁的隔壁……就是胡大麻子的黑狱四雄。

  我想起了蛋饼,这小子在隔壁从鬼哭狼号转到第二天已是哭哭啼啼,第三天就没了声息。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答应是罩着他的,现在却连看也看不到他。

  “唉……”我叹了口气。

  “呵呵,他不会有事的。你的事迹,早以狱中皆知,监狱里的人虽然都不是好东西,但对义还是敬重的。你的小弟既然搬出你的名头,胡大麻子的人也不会太过份,他要在牢里称霸,自然更要讲究义气了。”阿亮摸着他毛里毛糙乱七八糟近七天不剃的胡子说道。

  “噢?我的事会从上海传到这儿?”我问。

  “何止,呵呵,你的故事被监狱制成了典型的法制教育素材,在各地的监所播放,现在大概全国所有的监狱犯人都知道你的事、你这个人啦,呵呵。”他笑道。

  我也对他笑笑,我当然理解市局此番用意的苦心。

  十二、

  人在顺境的时候,自我会膨胀,从而会忽视别人,甚至轻视别人,但是在恶劣与孤独的环境里,自我会被迫接受现实的压迫,于生俱来的抗逆心理,能使人珍惜身边任何可以排遣孤独、对抗恶劣的人和事。

  这是人性。自古乱世英豪,多可以同患难,却不能共富贵,原因一就是此。

  黑号的磨难就我而言,在经过国安艰苦百倍的生存特训之后,实不足一提。阿亮同样在特种兵营受到魔鬼训练,蹲黑号这点苦楚也当是皮痒之痛。

  但人性必竟是人性。

  训练可以使人性变得更加坚强,却不能改变人性。

  蹲黑号的日子毕竟不好过,漫漫的长日长夜,要在寂寞中慢慢消磨,实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阿亮先我进号四天,这四天就是要让他在无防中渐渐放低自我,让他对周围新鲜的变化变成一种盼望,不管他有意无意,他都会愿意找个人说说话,排排闷,也好使余下的日子过得快些。

  我在第五天进号。

  阿亮对我进号没有任何可以怀疑的。

  他根本就不知道我会被安排了进黑号,而且目标就是他。

  他用不着防我。

  对他而言,我只是个偶然到黑号陪他玩的普通犯人,用来打发时间。

  而我比他容易进入角色,我目的明确,所以我只需三天。我趁他对我不防进行极积的渗透,我和他是同一类的人,区别仅在他无心,我有意。

  我在他面前摆出独立的架势,他露我显,拼真功夫,讲除去我身份以外的实话。朋友,只有两个相互平等相互敬重的人,才可以成为朋友,我当然不会显得比他弱。

  我说的也确实是实话:泡妞、打架、赌博、朋友之情。

  我的职业注定我经历丰富,我虽然不断变形,但每一次变形际,都会留有前一次变形时所做的事、所识之友的记忆。

  我选择与阿明身份相符的记忆说我的实话,毫无破绽。

  阿亮无防的心,渐被我打开,他也说实话,谈起特种部队的经历,谈起心目中的英雄,谈起女人。

  他不泡妞、不随便打架、不欺侮弱小、对朋友有情有义。

  他注重情义。

  他还谈起他有一个大哥叫大伟,但他只说及了一句。他说:“大哥从小将我带大,我一生感激他,尊重他。”虽然我很想多听一些他和大伟的事,但他不说,我也不逼他。

  同他论及这些事的时候,我的心情十分畅快,要不是在监狱的黑号里,我会拍着他的肩膀道:“走!哥们,喝酒去,不醉无归。”我真的有这样的冲动。

  阿亮瞧着我的目光真诚而热情,表情舒放、快乐,我想他也有我同样的感觉。

  我承认,我已经不自禁地将他当做我这一世唯一愿交的朋友。如果我生有三只眼睛,习惯了用二只眼睛看人外,还用第三只眼睛来防人,那么这个时候,我宁愿让我的第三只眼睛暂时闭起来。

  时间就在我和他之间的拼斗和似乎无关痛痒的说话里无息的流走。

  这时,我听到号子的门咣咣咣地一路开闭过来,钥匙声丁丁铛铛地传响在黑号的走廊里。

  我明白,黑号的三天过了。

  十三、

  号子的门开了,大盖帽的狱警腰别着警棍横声命令:“走廊立队集合。”

  廊道上,阿亮趁那狱警去开别号的门时,轻声对我耳语道:“留意隔壁号子里的几个,你和我在一道也会成为黑狱四雄的目标。”

  我点头会意。

  蛋饼从隔壁号子出来时,被一个身材墩实满脸横肉的黑汉扶着,他的眼角积了厚厚的眼屎,面孔发青发暗,套在身上的囚衣更象是刚从阴沟里捞出来的。

  这三日,对他而言,自是心力交疲的折磨,能够站着出号,已经很不错了。

  我朝蛋饼略微一笑,他看到我是一脸沮丧,捂着他的屁眼象受到了莫大的委屈,身旁扶他的黑汉倒很照顾他,见蛋饼如此竟是十分关切。

  蛋饼厌恶地想推开他,他反而帖得蛋饼更紧。

  这时阿亮朝他暗挥手打了个招呼,蛋饼见着阿亮竟兴奋地咧开了嘴,狠狠瞪了一眼扶他的人,挣扎着要走上来。

  黑汉受他一瞪,无措地松开手。

  “呸!”蛋饼对他唾了一口,一瘸一拐龇牙咧嘴地走到我的阿亮的边上。

  我瞧着蛋饼的样子,暗自好笑:“这小子倒也不是一无事处。再怎么说,我能这么快锁定阿亮并和他交上朋友,他也是功不可没。黑牢三天虽说是他陪上我的,但有了这份功劳上,以后的日子我一定会罩着他,至少在这所监狱里。”

  我拍了拍蛋饼的肩:“没事吧。”小声问他。

  蛋饼摇摇头,“亮哥。”他伸手紧握住阿亮的手。阿亮板着脸,将他拉在了身后,用肩轻碰我示意。

  我发现黑汉正怨毒地盯着我们。

  他的身后一高二瘦,六双杀气腾腾、凶狠桀傲的眼睛似乎要将我和阿亮挫骨扬灰。

  不用猜我也明白,这四人就是胡大麻子的黑狱四雄。

  果然够狠,够凶。

  文章来源:秋雁文学社区 文/黑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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