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对兰菊的感情是固执而又一厢情愿的。他的固执源自于他轻率的拒绝,因为在他还不能够理解那份悄悄落临在他身上的情感时,他便几乎是没有留恋地加以拒绝了。而他的一厢情愿却因为他的醒悟,对一份感情的最终感悟而始终冷却不下来。可惜的是他因之的顿悟来得太晚了,兰菊已回不到他的旁边,所以无奈之下他只得将兰菊往昔保留在他脑子里的影子乃至她的一笑一颦都小心翼翼地收拾了,埋在了他心底的最深处。他知道他埋下的不是一粒种子,所以永远也是不会发芽长叶的,不过他无怨无悔。
自从天成与兰菊成了朋友之后,他总是自觉的不自觉的,有事无事地往兰菊家跑,他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跑过去,或者干脆说对为什么压根是想都没有想过。他随着自己的性子,只要一想到兰菊,只要他的脑袋瓜子里一产生想见见她的念头,只要条件许可他就拔脚去她的家了,至于他到人家家里去是不是受欢迎,人家是不是方便或者兰菊在不在家,他是不会多考虑的。他去管他去,人不在家大不了再回去,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去的。他去兰菊家时有同杰一起的,当然两人同去时是先到“陈富记”吃上一顿的,然后若无其事的装做顺便的拐进弄堂,不过大部分时候他是一个人去的,他一个人时很少在“陈富记”门口停留,他径直走进弄堂,来到那方天亭里,那时兰菊却象是猜得到他会来似的,她会站在那坛菊花前等着等着他,他来了,她向他笑笑,她一点也不会奇怪他为什么而来,好象他的确应该来似的。她对他笑的时候也是很淡然的,轻松得就象人的呼吸,仿佛他的来是一件很平常很自然的事,当然他也会对她笑,用明快而光亮的那种,就象晴朗的早晨透明而清晰的空气里布散的阳光一样,让人心情舒畅。然后两个人一同说着过后谁也不会记起但当时却能够让人快快乐乐的话,走进兰菊家的小木楼。天成到兰菊家时,多些时候已过了黄昏,这时候多半的人家正围着热气腾腾的桌子吃晚饭,所以天成挑着这时到兰菊家多半也是留下吃饭的,不过天成倒并不是故意挑着这时存心搞一顿晚饭吃的,头几次他来都是在陈富记或者学校的食堂吃好了晚饭的,后来偶然陆续的有了几次,因为兰菊的母亲很少在家,一个不是很老的寡妇,一个大医院产科的医生,不能准时到家总归是经常的事,所以兰菊通常是一个人吃晚饭的,因而有一天兰菊让他一起陪着吃点,他也就毫不客气的吃了,之后次数多了也慢慢变得自然了,于是天成来时兰菊便会多准备一个人的晚饭,在小楼门口的那只煤饼炉子上生火做饭,天成则在一旁帮着点火扇风。那时炉中的炭火点着了,黑黑的煤饼点着了,呼呼扇着的风将炉中的火苗扇得通红,淡淡的清烟从锅底下冒出来,青青袅袅在天井里弥散开来,这时候他们当然也是说着话的,一对年青的少男少女能够说些什么话呢?只有天井和那逐渐淡散开的青烟知道,因为他俩欢笑都揉和进了那烟里渗进了天井的骨子里去了。
一般在晚饭过后,只要不是大冷的天,他们会出去闲诳。他们说是去荡马路,其实是沿着马路一直荡到田野中去。
这是八十年代末期上海西部郊区的一个古老的小镇,小镇并不大,四周围都是有大片的农田包围着的,只有一条位于小镇北边的柏油大马路由西向东通连着上海市区,而几条单纯的连接着大马路的旁支小路则是通着周边镇子的路了。如果你是坐着公交车到市区去的,那时候上海郊区的出租车不多,价格也昂贵,所以你如果想离开镇子去市区,那多半是选择公交车的,而镇上直接通往市区的公交车仅是一路了,你坐上车,不用三四分钟你便随着隆隆的车音驶出了镇子的地界,于是你的眼里会饱满了这八十年代末期上海农村的最后的风景了,你会有大约三十分钟的时间去品味这番景致,因为你即使要到离镇最近的市区徐汇区,你也要坐约三刻钟的车程,当然你更不会想到经过十年这儿将会被城市逐渐的蚕食。你坐在车上,你会习惯凭窗而望,如果那是在春天,你会在车窗外深切地体味到春天的气息,你会冷冷的天气里漫不经心地发现路旁的柳树开始绿了,田间的麦子不象冬时那么的低矮了,油菜花也正在抽着花梗渐渐变得修长了,那些盘亘在纵横的井字形田埂上枯黄的蓬蓬茸茸草茎之间正在冒起着新新的嫩绿。如果你再远些望去,那就是同着你一起移动的村落了,多半是二层粉着白灰盖着青瓦的小楼,它们林林总总地立在那里,多有着环着村子的村包裹着的,那些树有些是常绿的,有些是去年落光了叶子的,它们相互照应着随着你的眼睛,你座下的车轮,向着你的反方向跑开去。当然如果你不是在春天坐着车子去市里的,那么你所见的景色大概就不一样点了,因为那景的色彩,那被渲染着的动感,以及品在人心的乡味都是在变的,这儿的每一个季节都是在画中的,如果你是留心的看的,你会惊异地发觉这番风景的精致,当然如果你是粗粗的看的,那么它也会变得粗心了起来,在你自由漫散的眼神里一晃即逝。
天成将两手插在裤袋里从黄昏里暗暗的小弄堂里出来,兰菊跟着他也出了来。刚出了弄口,陈富记那飘了整条街的焦甜味便喷鼻子而来了,天成这时会习惯地深吸上几口气,“香呵”他会叹道。
“馋鬼,还没吃饱呀。”兰菊会面带着笑意娇嗔道。
女孩子撒娇佯怪的模样会惹得人心痒痒,天成当然喜欢。
“喂喂,出去呀,想不想来点,刚出炉的饼子。”陈富记的老伯扬着他肥厚油腻的手,憨憨地招呼道。
“饱着呢!”兰菊调皮地抢着应道,拉着天成笑嘻嘻地走开去。
顺着竹行弄的青石地板,一路往南没多远便是弄口了。弄口有一条水泥路,也是东西走向的。因为该路是通往镇上最热闹的市集的,所以往来的行人颇多,有担着担子衣衫朴实的农人,也有三五成群吵吵闹闹的男女学生,当然更多的是晚饭过后拖儿带女出门溜哒的夫妇与骑着自行车路过的行人。这一刻的黄昏是幽幽暗暗的,太阳早已落到地底下去的,本是通红通红的晚霞也已暗暗中消退的差不多了,你如果也是在这条闲荡的,你会觉得你是戴着一幅深色的墨镜,于是映在你眼中路旁的民居是浅灰的,而那些长绿细瘦的香樟树则成了墨绿色的了,你因为是随便走走的,所以你没有压力,你的精神是特别的舒坦,以至于你觉得你是同着黄昏融合在一起的,你是一条鱼,所有在路上走的人是自由自在的鱼,你想。
天成的手老实地插在裤袋子里。
他和兰菊走在一起时,他总觉得自己的手是无处放的,所以他干脆把它们插进裤袋里。兰菊不会留意天成的手为什么会插在袋子里,她是一条自由灵动的鱼,她时而会顽皮地吐上一团气泡,欢乐地追逐上去,她听着那些泡泡蓬蓬松松地在黄昏的天空里破开,她说那些泡泡是她快乐的每一个梦想,时而却是静静地走在天成的旁边,她没有依着他,她只是更近了他,她将她的肩膀无意地轻轻蹭着了他的臂膀,现在的她不是鱼了,她是一只听话而温柔的猫。
沿着水泥路,你一路往东,你的鼻孔里的嗅进的空气是不断地变幻着的。这个镇子的黄昏是混合着各种浓郁的气味,象檀香的香味一样幽幽地,绵绵不绝而又温温和和地,挥之不去。你走在路上,你已习惯于这样的气味,那是烟杂店的烟糖香气,熟食铺吸人馋唾的烧烤味儿,板金店混着伙计汗味的铁锈味儿……你就在这样的气味里一路往东下去的,不用过多久,大约你走上十来分钟,你的嗅觉便开始变得单纯而轻薄了起来,那就是清清甜甜的田野的味道了。现在你不再是坐在车上看方才的那片农田了,你已经走进了这田里,你脚下的水泥路消失了,代之的是窄窄的攀满了“油水茎草”田埂上。
天基本要黑了下来,但仍旧是有点亮着的。
夏天的黄昏总显得韧性十足,象牛皮糖。不过天虽没暗下来,但月已升起,剪纸一样帖在深卡其布色朗朗的天空里。
天成和兰菊不是并肩走在田埂上的。田埂太窄,只能一个走在前边,一个跟在后边。天成的手不再插在裤袋子里了,他不和兰菊并肩走在一起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会抽出裤兜来,他说话,他的手也跟着他说话。他打着手势,他连说带手势将身后的兰菊逗乐了,你看兰菊她笑得多欢,你看她的目光里流动的,那是欢乐的水儿。你看她的眉毛里跳动的,那是快乐的精灵儿。你看她“咯咯”合不拢的嘴,那是她含着蜜汁的冰棍儿。她在笑,她整个人都是在笑,入夜的风开始清凉了起来,它从远处吹拂过来的,它拂过了远处混沌在黑夜里闪着点点灯火的农家,拂过纵横的攀满了绒绒草茎的田埂,更拂过田埂里墨色的低低的稻叶儿。“沙沙沙”,它来了,带着泥土与青草和就的野味儿,粘着这片地里农家的坦直与轻狂儿它来了。它来时也将很远很远处淹没在这深深的黄昏里的工地上打夯的汽锤声“卟通卟通”的勾引着过来了。它来了,它从城市走过农村来到这镇子的边上。因为它来自城市,它久居城市,所以它又是善舞的,现在它因为兰菊的快乐而兴奋了起来,它扬着它极薄的风纱,绕着兰菊殷勤地翩翩起舞,于是兰菊的欢笑也随之舞了起来,她的披散的青丝舞着了,她的在黑夜里越发洁白的连衣裙也舞着了,渐渐的在天成的眼里这一片农田,这一份夜色都是在舞蹈着的……
“嗨!你听,你的心跳声。”天成作侧耳倾听状,他调皮道。
“卟通卟通”那是很远很远处工地打夯的汽锤声。
“哪儿有呀?”兰菊真低下头去听她的心跳。
“卟通。”一只哈蟆慢慢地爬过草丛,笨拙地跳进水田。
“呶,那不是吗?”天成一脸狡猾,指着水田笑道。
“好呀,你这个坏蛋,你敢骂我是赖哈蟆。”兰菊举起粉拳追打天成。
“哈哈……”天成得意地逃开去。
文章来源:秋雁文学社区 文/黑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