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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哥
2016-12-11 10:02:08 来源: 秋雁女性网
僧曰:学人通身是病,请师医。师(曹山本寂禅师)曰:不医。僧曰:为什么不医?师曰:教汝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曹山语录》)——题记一

  僧曰:“学人通身是病,请师医。”师(曹山本寂禅师)曰:“不医。”僧曰:“为什么不医?”师曰:“教汝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曹山语录》)——题记

  一

  当我走进那间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了很多人,倩见我站在门口张望,便冲我招手,我坐了过去。九点正,会议正式开始。因为是新学年的第一次教师会议,校长亲自点名,会议室很静。

  “单昌!”没有人应。

  “单昌!”

  “到!”

  应声从外传来,众人大笑间,一个小伙子腋下夹着一本书,摇着身子进来了,头发乱而且长,穿长袖的T恤,一个裤腿高卷,他很随便意地看了大家一眼。正好我的前面还有一个空位,他便坐了过来,并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校长皱了皱眉头,会议室很快静了下来,校长继续点名,而他却专心看起书来。我疑心他不是来开会而是寻个位置看书的。

  “我说的就是他,那个怪人。”倩附在我的耳边小声地说。

  我记得倩说过他第一次去校长报到的事。大热天,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一件军棉衣穿在身上,里面也不穿背心,扣散着。当他敲开校长的门时,校长的儿子以为来了要饭的,拦着不让他进去。他说我找校长,校长的儿子说你找校长做什么,他说:“我是来报告到的,怎么了,不让我报到咋的?”他是华中师大中文系毕业,据说本该分到方城师专的,因为关键时候被人换了名而来到这所到这所县重点中学。刚来的那一个月,他几乎没有上什么课,每天到教室要么天南海北地胡聊,要么是让学生自己看书。校长来听课,他就上自习。每天他都要去一趟教委要档案,当然每次都空手而归。时间久了,教委的几个头看见他就躲。想是他自己乏了,一个月后,他不再闹了,可是隔三差五地缺课。家长提一次意见,校长找他谈一次话,尽管校长苦口婆心,可收效寥寥。没法子,这个学校太缺正规学院毕业的中文本科生了。为了要这个名额,校长还专门在市里请了一桌,怎肯轻易放他走呢。

  “昌哥,别那么刻苦。”倩推推单昌。他转过头来,冲倩笑笑,“新来的?”他打量着我,“可惜呀,又多了一个签卖身契的。”他有些嘲弄似地说。“又在胡说了不是?人家新来的,说点好听的吧。”倩说。

  “好听的?这管用吗?”说完继续看他的书。

  “接下来,请新来的教师介绍自己。”会议室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宁飞。”校长点着名。

  “我叫宁飞,师专英语系毕业,能够回母校工作是我最大的荣幸,以后请各位前辈多多关照。”说完他深鞠一躬,众人大笑。

  “这话老头子肯定爱听。”单昌并不抬头。

  “他说老头子是谁呀?”我推了一下倩。

  “校长呗,这还不明白?”

  “头发都没白就叫老头子了?”

  “傻瓜,那是染的。”倩戮了一下我的头。

  “宋闵!”听见自己的名字,我条件反射似地站了起来。

  “我叫宋闵,方城市内人,师大中文系毕业,虽然我不是本县人,但我早已熟悉这个地方,这都是因为我的朋友李倩的介绍。以后请大家多关照!”

  “不会是被别人骗到这儿来的吧?”单昌转过头对我说。

  “又胡说,单昌,你有没有完呀?”倩用力地将他的头推转过去。

  “别闹了,校长看着咱呢。”我抓住倩的手。

  “呵呵,还是个乖巧的美人,服服服!”说完,他又埋头看他的书。

  “报告校长,单昌开会不认真,看小说!”倩站起身,一把夺过昌手中的书,高举着。众人哄堂大笑,校长变了脸色,瞪了昌和倩一眼,我拉着倩坐下,昌却飞手夺下书,“对不起,我道歉,校长!”昌向众人鞠一躬,坐下,依旧看他的书,似乎刚才的事与己无关。……

  走出会议室,我问倩:“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单昌了?”

  “你晕不晕呀,我喜欢他?你瞧他那身衣服,坐在你前面,你没闻着他身上的那汗味吗?他不换衣服的。”

  “哈哈,还说没有,连人家不换衣服都知道,你不跟他在一个教研组怎知道这些?一定是恋上别人了。再说自古真人不露相,恋上很正常呀。”

  “倒了倒了,我说你才要小心呢,瞧他刚才看你的眼神,有文章哪。”忽然倩换了一种口气,“说实在的,他还真是个难得的才子。我看咱学校的语文组,没人比他强。我看过他写的文章,文采斐然。不过,这样的男子只远观不可近玩,可敬不可亲哟。”倩叹口气。

  “承认了吧。”我掖了她一下。

  “没有的事。你还不了解我么?我只是佩服他。”倩看着我,“我提醒你,你可要离他远点,小心你的‘白马’发醋。”

  倩是我进师大的“迎新晚会”上认识的,比我高一年级。那天晚会一结束,她便找到我的宿舍,说她是李县的,和我在同一个地市,还说我是天生的金嗓子,难得的文艺苗子,说要拉我进学校的学生宣传部。倩有天生的演说能力,说话特有鼓动力,不久,我便进了学生会宣传部,两人经常厮混在一起。倩的父亲是县宣传部的部长,母亲是小学教师。中学毕业的时候,她竟然糊里糊涂地填了师大政治系,进了学校才知道,这门课是最没意思的。她说她很后悔没听老妈的话填中文专业。倩算不上漂亮,个子不到一米六,可长得绝对机灵可爱,精灵型的,属于那种走到哪里都不会让自己寂寞的女孩。我的静让她的动有了更多的表现机会,整个大一,她都是充当我的保护人的角色,那时,我比她矮也比她瘦,我今天的个儿都是在大一大二长出来的。

  来李县的前三天,全都是在倩的家里蹭饭。我发现倩的性格应该是受了她父亲的影响。

  二

  办公室在二楼,房间不大,六张桌子放下去,有些拥挤了。北边的窗外是一个桔园,桔园里已是硕果累累。桔园的边缘有几丛冻竹,青翠修长,在南方三伏的清晨里,让人生出几分清凉。

  “早。”

  “早。”

  开学一个多星期,我和昌哥都这样打着招呼,他坐在我的对面,我们很少谈话。偶尔,我问他问题,他答得十分简洁;他问我问题,我也简洁地回答。有几次,我发现他故意躲避我的目光。

  六人中年龄最大是黄老师,五十八岁,教着初二一个班,等着退休。据说文革时,因妻子与他划清界线离婚,从此再没娶妻,一个人跟着唯一的儿子过日子。听倩说,这个老头是个快嘴,似乎有点变态,谁家晚上夫妻吵架,他准知道,没人不烦他。赵全是个矮个,三十多一点,教高三,妻子是个医生。倩说他是本组修养最好的一个,人称“小百科”,记忆力和他的人缘一样好。刘青和单昌一样,早我三届毕业,教高二,不同的是,他是师专毕业,正在进修本科,倩说他换女朋友就像换衣服一样,是一中有名的花花公子,她要我小心他,我说:“你怎么老拿我当小孩?”她说:“我答应过你的‘白马’,两年后要将你完整地交还给他。”办公室里最活跃的是米一铃,她在场准热闹。她是一位胖姑娘,个子不到一米六,皮肤白皙,五官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大而且亮。只是那腰围,我想不会少于二尺四吧。米一铃今年二十七了,可是还没有固定的男友,她那做乡长的父亲每天忙于给她介绍对象,介绍的多是乡里的干部,而她每次都能找个借口躲开。为次,她与父亲发生多次“冲突”。坐在办公室,几乎每天都听到她这方面的消息,她谈自己的新闻就像是说别人。我常听姥姥说,胖子大多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守不住秘密,别人的,自己的,都一样。不过,我倒喜欢这样透明的同事。

  “透明?你可别看错这个一铃,那是装的。知道吗?她追过昌哥。除我,没人知道。”当我对倩说起自己对一铃的印象是,倩很不以为然。

  “不信?”倩见我满脸狐疑,解释说,“有一次,我借了昌哥的一本书,那里面夹着一张纸条,是她写给昌哥的一首诗。我还记得其中一句是‘你是俗世里特立独行的猪’。”

  “看不出这胖姐还有眼光。”我说,“可是,他比昌哥大两岁呢。”

  “这有什么,这年月流行。”

  “既如此,怎么没有发展啊?我看胖喇叭对嬉皮士,两人天生一对。”

  “这个嘛,我不是很清楚,但我至少知道,昌哥对她没这个意思。”

  “你怎么知道?”

  “凭直觉。”

  “好个直觉,倩,我总有些奇怪,你是不是真的对昌有意思呀?老实交代。”

  “亏你和我做朋友这么多年,你姐我是什么人?清醒的现实主义者,能洞察人生;而单昌呢,典型的浪漫主义,半只脚被尘世死死拖住。”倩的这番话直到今天我才弄懂。

  教师节那天,学校放假一天,米一铃邀我去她家做客。记得第一次见面,一铃就向我介绍了她的家,她说那儿风景十分迷人,山水可比桂林。早晨出发时才知道,她还邀了倩、单昌和刘青。大坝离县城有四公里,我们叫了两辆三轮摩托。到大坝时,一铃的父亲早已租好快艇等在那儿了。见到一铃的父亲,我倒有点妒忌一铃了。他没有一点做父亲的架子,随和而又不失慈祥,不像我那老爸,一天到晚板着面孔,像怕笑掉父亲的尊严似的。快艇很小,最大载客量是八个人。米伯伯让我们几个坐在中间位置,他让一铃坐最后,让司机坐一边,自己亲自驾驶。

  “叔叔,还是由我驾驶吧,你是长辈,我们怎好意思。”

  “你驾驶?想让我们与鱼共舞呀。”

  “得,卖乖也看看时候。”

  刘青的话引得倩和单昌一顿奚落,刘青嘻笑着不以为意。

  这是我第一次坐水上快艇,兴奋又不免有些害怕。倩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抓住我的手,说:“百分之百安全,这艇上坐的全是游泳好手。好好体会这种刺激的快感,更别忘了看窗外的风景。”

  “知道啦,叨叨婆!”我抓紧倩的手。

  “老爸,给我加速开,我要让这个城里来的宋闵子知道什么叫刺激。”一铃手舞足蹈,故意将小艇弄得左右摇晃。我抓着倩的手,求侥似地看着一铃。

  “我说一铃,你把人家请来是为了惩罚人家,还是请人家欣赏你的摇摆舞呀?”一直没停过嘴的刘青说。

  “你心疼哪门子呀,不来点刺激岂不是白来?再说我这样也可以给某些人创造点机会。”一铃摇得更欢了。

  “没事没事,摇吧摇吧,这样舒服呢。”我若无其事地说,尽管晃得头晕。

  “坐好,开船喽——”米叔叔大喊一声,发动机器。快艇转动那一瞬,一铃跌在坐位上,大叫一声。“爸——”米叔叔大笑,我们也大笑。

  锦缎似的绿水被快艇撕成两半,溅起白花花的浪,向两岸汹涌而去,打得那些小渔船似乎翻转而去;两岸的青山排挞而来,盘旋的云带来不及散开便退在船后,几只水鸟飞掠而去,隐在了某个山涧。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一次次被托起放下,放下被托起。这快艇仿佛那原野奔驰的骏马,而我被人紧紧地夹在那马背之上,无助地听凭命运疯狂的摆布——这的确是一种刺激,一种无法自主的刺激,它让我忘掉周围一切,包括倩关切的询问。

  不到二十分钟,快艇靠在了一铃家门前的岸边。当我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时,众人都惊奇地看着我。

  “看不出啊!”

  “看不出。”

  “的确看不出啊。”

  “的确看不出。”

  四个人轮番审视我,仿佛审视一个大骗子。我学着美国侦探耸耸肩,笑笑说:“这应该归功于米叔叔的驾驶技术。”

  “嘿,看不出这小妮子还会拍呀,”一铃扯着嗓子对着正在与快艇司机说话的父亲喊,“老爸,有人表扬您呢。”

  “喂喂喂,转移一下目标,你们有没有瞧见今天有个人与平时不一样呀?”倩在我危难中出手。

  “是谁呀?”刘青反应最快,也最慢。一铃笑而不言。单昌先红了脸。

  “又不是说你,你干嘛脸红呀?”倩盯着单昌。

  “哈哈,明白,明白。”我点点头,扫了一眼单昌,发现他求救似地正看着我。我避开他的眼睛看一铃,一铃却上了码头,正喊着:“妈妈,客人来啦!”

  后来,倩对我说,其实她早注意到单昌穿着的变化,那是她自认识单昌以来穿得最讲究的一次——黑色T恤配米色西裤,皮鞋擦得很亮。她说一铃也注意到了,只是不好意思说,怕我们把矛头对着她。

  中午的菜很丰富,有我喜欢吃的腊肉、清蒸鳜鱼、东安仔鸡和粉蒸石蛙。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一铃的奶奶不停地往单昌的碗里夹菜,一铃的妈妈不停住刘青的碗里夹,一铃的爸爸往倩的碗里夹,而一铃呢,则不停往我碗里夹。

  吃完中饭,一铃带我们几个去看涧流,大约划了一个小时的船,我们到了那里。这的确是个美丽的去处:一带白亮的水流从远处的山间蜿蜓而来,在我们脚下形成一条巨大的涧流,涧流与山石逶迤,仿佛仙子随意扔下的白练。如此美丽的涧流,只我们五个游客,这让我真正领略了什么叫清寂之境。一铃提议每人回家交一篇文章,谁不写谁下周末请吃夜宵,我们都同意。

  四点钟该上船回去了,可忽然不见了一铃和单昌。我们三个像被人遗弃的孩子,可怜巴巴地望着这寂静的山与水。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们从左边的山林后走了出来,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尴尬。

  “喂,一铃,这样待客呀——”倩捏了刘青一把,刘青赶紧闭嘴。

  “城里的宋闵子,今天玩得高兴不高兴呀?”倩故意大叫。

  “高——兴——”我两手做成喇叭状对着远处的涧流大声回答。大家都笑了。

  三

  周末时,五个人的文章都写出来了,一铃占地利之便,自然写得最长,有两千多字;倩的最短,六百字多一点,单昌、刘青和我都属于千字文。论文笔单昌为上,论情感刘青为最,论简练当数李倩,论充实非一铃莫属了,我的嘛,折中而取之。这样一来,当晚的夜宵只能采用AA制了。

  “这文章写出来是干什么用呀?如此辛苦,夜宵得自己掏钱。”一铃叹气,“可怜我二千字呀,熬我一个晚上。”

  “对,这文章写出来干什么用呀?”倩一拍脑袋,“嘿,有了,咱们投稿。”

  “对呀,一同寄去,再来一篇小序。”刘青拍着大腿叫道,弄得旁边的食客们尽往这边瞧。

  “主意是好,只怕石沉大海,浪费我的邮票钱。”单昌慢悠悠地说,今天他的情绪不高。

  “邮资我包了。”我慷慨地说。

  “嘿嘿,充大方?才多少钱,这个大方的名来得真容易!”

  “这叫不得白不得。”我冲倩做鬼脸。

  最后大家一致推举单昌执笔写小序,我负责稿件整理,倩负责邮寄,稿件投往省报副刊。

  将倩送回家,回到学校宿舍已是十点半。虽然我并不喜欢热闹,但是一个人这样静静地呆在一间屋子里,说实的,我还没有完全适应。于是睡前写几行就像短时间吃上瘾的“逢逢脆”,充满了诱感力。刚展开稿纸收住神,谁的脚步在空荡荡的黑夜里由远而近,震得我的思路四处奔逃。

  对我来说,这是一段有些恐怖的时间——周末住校的学生早已就寝,外出活动的教师还没有归来,更何况我一个人住在离教师宿舍区二三百米远的礼堂舞台旁的化妆间里——外面除了蟋蟀的呻吟,便是渐远渐近、渐近渐远的汽车声,静得可怕。忽然,脚步声停了下来,我的听觉也悬在半空,不敢动弹。

  大约过了两分钟,脚步移动了,几番迟疑后便消失在空荡荡的礼堂外。我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和着听觉一并复位。很悔没接受倩的挽留,也深悔没将米一铃拉来作伴。

  写几行的兴致吓没了,瞌睡却迟迟不肯光临。现在唯一能做的是给齐永甑写信,可是昨天才给他寄去一封信。写什么呢?总不能一天到晚像写日记似的给他写信,如果他知道我今晚的“遭遇”,又会叫我回去作他的伴读了。小时候,我们是邻居,他高我两届,那时,他就充当我的保护人,高中,他随父亲工作调动去了另一个城市,每到春节,他会随父母来我家。我上大学的第二个星期便收到他的信,从此没再断过。他说,他等这天等了好久了。我们往来得到两家父母的默许,后来我很疑心这是不是他们早有的预谋。但不管怎样,今晚很希望他在身边。于是,我在稿纸上写下一句话,折好,准备明天寄去。

  第四周的第三天是我公开课日子,我的紧张可想而知。早一周,我便拿着那篇李乐薇的《我的空中楼阁》不停地向大家请教,包括另一个办公室的组长和两位资历颇深的老师,他们都很乐意为我出主意。我想大凡知识群体都有这样一个现象,对刚出道的同行,往往心无芥蒂,倾力相助。我的虚心加深了他们对我的好感,我想这得感谢母亲的告诫。

  “我敢说你明天的课是一盘精采的大杂烩。”等办公室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单昌慢悠悠地说。

  “请单先生明示,”听得出他话里的讽刺意味,“宋闵我有些不明白。”

  “你得有自己的东西,拼凑起来的花布片再好看,也只是眼花缭乱的东西。”

  “谢谢指点!”我的脸红了,可他并没有抬头。

  “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早点休息吧。”他站起身,晃着件大得出奇的灰色文化衫走了。

  一个人一旦放弃了独立思考的权利,潜力便会瘫痪。晚上我静下心来将同事所有的主意放在一边,开始思考。我将课题设计为“旋转角度——看山中的小屋”,两小时后,我很满意自己的思考成果。没想到,评课时,校长和同事们说了很多好听的,这很出我的意外,或许他们对新教师有种本能的宽容吧,我想。于是,好评愈多,我愈谦虚,我愈谦虚,好评愈多。“难得难得!”校长走的时候还说着这句话。也许女人很容易满足于小小的成功,接连几天,我的情绪都格外的好,也忘记了周末之夜的惊吓。结果被昌哥看穿,以此来揶揄我,说我小小年纪虚伪得可敬。他如此一说,我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谦虚还是虚伪了。不知道是因为自己隐秘的心态被他揭穿,还是自己的良好心态被他扭曲了,从此,我常常故意和他斗嘴。

  国庆休假回来,刚走进办公室,校长拿着一张报纸乐颠颠地进来了。

  “不错不错,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呀!”他把报纸放在我的桌上,“一中历史上没有过的大好事,整整一大版呀!”校长的语言总是很贫乏,表扬人用“不错”,批评人用“不像话”。这被昌哥曲解为“说你不错你偏错,说你不像话你说话”。真不知道校长是不是前辈子得罪了他。说句公道话,校长除了说话水平次点,为人应该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文章发表的事,我们早知道了,编辑给倩打电话的当晚,我们五个人就在云街最好的夜宵店庆贺了一番。校长见我反应冷淡很是意外,以为我又在谦虚。“单昌若像你一样就好了。”校长说这句话的时候,单昌正好进来了。“看来今天校长是来表扬我的。”单昌涎着脸。校长常来办公室串门,但我从没有见过单昌很正经地和他说过一次话,仿佛他们是年龄相仿的同事。

  “呵呵,”校长并不和单昌计较,“年轻有才好。”他还想说什么,校办张主任叫他走了。

  “你行呀,竟敢擅自改动别人的文章。”单昌的表情让我吃惊,“聪明过头了吧,你。”

  四

  米一铃连续两天对我都不理不睬,我又不好解释,心里憋得难受,想找倩帮着解释,可这家伙也像是躲着我,见不着影儿。昌哥有些幸灾乐祸,总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也懒得理会。第三天我坐在办公室批改作文,被一双手捂住了眼睛,我用力掰开,米一铃正笑眯眯地看着我:“今天我爸在楼外楼请客,请赏光。”“喂喂喂,”我拍拍自己的脑袋,“我是不是听觉有问题了?”“有你个头!我爸犒劳各位呢。”

  走进楼外楼才知道,这是一场非同寻常的招待,除了我们五个,还有张校长、教委黄主任、倩的爸爸、主管文教的县委书记。昌哥看着这么一群人就后退,被眼快的一铃一把抓住:“没出息,怕人吃了你不成?”“知我者,一铃也。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胆小,见着带官字的,就晕。”他拿开一铃的手,“行行好,米大小姐,放我一条生路。”两人正僵持着,一铃的爸爸进来了。见我们几个站在门口,便热情地推我们进去。

  “米叔叔,我——”

  “别扭扭捏捏的,晕了我叫救护。”单昌还想逃,被一铃打断。

  校长介绍我们时,那自豪的样子不亚于土财主家的公子中了秀才。结果是书记赞校长,校长赞主任,主任赞部长,部长赞乡长。赞了一个来回才想起坐在一旁的我们五个,于是大家饮酒吃菜,上到第三个菜的时候,服务员领进一个姑娘。

  “有好戏。”倩咬着我的耳朵说,“这是书记的千金,叫应妮,文化局的。”

  “李叔叔、黄叔叔、张伯伯好好!”姑娘坐在书记的身边。

  “妮子迟到了,罚酒哟!”部长说,“还是张校长介绍吧?”

  于是校长向这位书记千金一一地介绍,应妮只是象征性地对我和一铃点点头,却向刘青和单昌伸出了手,两人都有些尴尬也有些紧张。倩向我挤挤眼,我傻笑着向一铃挤挤眼,一铃却专心地盯着单昌和应妮。在办公室不止一次听单昌他们谈起这位书记的丑闺女,据说她择夫的前三个要求是:本科毕业、一米七五以上、结婚后不和父母住一块。“我看这个条件黄老师倒很合适,怎么样,黄老师去试试?”单昌笑嘻嘻地说。“没正经的短命鬼!”黄老头一边骂一边笑。结果这成了一中的经典笑话。眼前的应妮虽说没有同事们传说的那么丑,但那张脸还真有些惨:她的眼睛绝对算大的那一种,只是上眼皮往下耷拉着,看人时焦距总有些对不准目标;嘴巴明明是闭上了,那牙齿却不肯进门;鼻梁很高,可那鼻翼一点也不甘示弱,咄咄逼人,仿佛非得占领大半江山不可。一米六五的个子,算高,遗憾的是横向发展也并不含糊,身上的肉似乎要拼着命挤出那一身紫红的套裙。说实在的,我真希望这位大小姐有点内秀,那样,我们这顿饭也吃得舒服一些。从坐在桌边的那一刻起,她嘴没停过,手出没停过,不是给单昌夹菜,就是问单昌的家庭。看着单昌一副受苦受难的样,我直乐,很有些解恨的快意。刘青如释负重地坐在一旁专心地吃,一铃表情复杂地看着父亲他们相互敬酒。“使什么坏心眼?”倩掐了一下我的胳膊。我笑而不答。

  这顿饭吃了整整三个小时,走的时候,我听见书记对校长说:“你手下这么多人才,可要分一个给我哟!”

  “这还不是您和部长一句话,都在这里了,挑吧。”校长打着酒嗝说。后面的声音很小,我没有听清,说完他们大笑……

  回到学校,我埋怨米一铃没说清楚,让我跟着做一回电灯泡,米一铃很委屈,说他父亲请我们吃饭是乡政府的意思,我们的文章让乡里出了名,省电视台打来电话说月底来拍水库和涧流的风景。

  周末,米铃又被他爸逼着相亲去了,这回不是乡干部,而是交通局的一名副科长。照片看上去还不错,我极力怂恿米铃去看看。她有意识将照片拿给单昌看,单昌说认识此人,并大加赞扬。米铃的眼睛写着失望,可并不改兴奋的语气。她收起照片转身的那一瞬间,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我和单昌一眼。单昌的脸红了,我窃笑。

  晚上和几个新分配的老师在卡拉OK厅疯了三个多小时,回到学校已快十一点。关上门,我又加了一条凳,然后打开录音机,放起了舒伯特的小夜曲。我想以此来排除外界寂静的干扰,以便更快进入写几行的状态。

  “咚,咚,咚。”敲门声仿佛是暗夜里幽灵的呼吸,又细又轻,浮在舒伯特的小夜曲上端,滑进我的耳朵。我赶紧关上录音机,接着,又是三声,更轻更细。

  “谁呀?”我的心跳到嗓子眼里。

  “宋闵,是我——刘青,开开门呀!”刘青的呼吸和声音一样急。

  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开了门。刘青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

  “让我进去躲一躲,就一会儿。”他求救似地看着我,“放心,一会儿就走。”

  我让他进来,却不想关上门,谁知他顺手关上了门。

  他说:“别这样看着我,我是刘青不是坏人。”

  “谁知道呢!你这个样子像个杀人犯似的。”我让他坐在我的书桌旁的椅子上。

  “还真让你说中了,比杀了人还厉害呢。”他摸着脖子说,“有酒精吗?”

  “别吓我!”我跳起来,看见他的脖子全是血,一条一条的血痕,惨不忍睹。

  “别怕,我没杀人,是有人要杀我。”

  “谁要杀你?”

  “我女朋友。”

  “唉,闹了半天,原来是情债。”我松了口气,“玩火了吧?”

  “别说了,这回真要栽了。”他叹口气。我说有人喜欢是好事,结婚不就得了。他苦笑着:“她这样,我还敢和她结婚么?”

  “缘缘相报。”我从箱子找出一块干净的纱布,倒了半壶开水帮他擦洗脖子上的伤口,“得去医院打‘破伤风’,小心感染。”

  “顾不得了,”他转过头来,“我没有吓着你吧?若不是宁飞提醒,我还想不到躲你这里安全呢。等会宁飞会来叫我的。”

  刘青的女友常来办公室玩,学校里的老师都认识。女孩看起来很纤巧,也很活泼。这个刘青不知怎么了,又要和她吹,说她越来越不温柔,老对他张牙舞爪。没想到女孩对刘青一往情深,不肯撒手。结果,两人闹成这样。倩告诉我这是刘青的第五任女朋友。有一次赵全老师问他这一回是不是可以发喜糖了,他摇着头感叹:“为什么我必须要像贾宝玉一样众爱群芳,终极一人呢?”

  十二点,宁飞来叫刘青,说那女孩被她姐姐劝回去了。走的时候,刘青一再言谢,说下周末请我和倩吃夜宵,我说免了,别把火烧到我这里,我胆小。

  这周末怎么成了多事的日子?我问自己。外面好像下起了小雨,却没有风。我躺下去,不再写那几句。我将台灯拧到最暗的一档,准备开灯睡。也许太累了,并没有费什么心思,我便迷迷糊糊了。“嚓,嚓,嚓。”我感觉自己被一种声音从瞌睡的深渊里拉上了岸,我不敢睁开眼睛,将被子拉上头部,可还是分明听见那该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就要走到我的门边。我感觉自己的呼吸要停下来的时候,那声音突然又消失了,我的听觉又被悬在了半空,足足五分钟,那声音又响了起来,由近及远消失了,不知是人是鬼……

  文章来源:秋雁文学社区 文/斯渡飞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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