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嘉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漂亮的朋友。我只有漂亮的女朋友。

　　嘉喜欢拉着我的手在南镇的小街上走。我们的南镇，南方的古老小城，两条交通主干，一条并不繁华的商业街就是它的命脉。

　　我没有男朋友，甚至没有一个男性朋友。十岁以后我对男人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只有女孩子牵着我的手我才感到安稳，我喜欢纤细的白嫩的手指，我喜欢把头靠在美妙的肩上闻到洗发露的淡雅香味。

　　影，我们不会离开这里的。在这里生活很好。嘉总是这样说，她笑的时候，有细细的酒窝。

　　是么？可是，嘉，我总是抓不住你的翅膀。我看到嘉的脸，干净透明的，没有一丝杂芜。我也曾经有过这样一张透明的脸。

　　影，你说河对岸的博得山庄是不是南镇最好的房子，有一天我们能住进去么？嘉笑容明亮。

　　也许。我只是知道这是南镇最贵的房子。我厌恶那里，我厌恶住在那里的人，但是我无法对嘉说。

　　我和嘉一同在南镇的师范。市立师范，一所不知名的大学，但在南镇以出产美女而闻名。我们同一年生，学一个专业，住一个宿舍。19岁，如果没有一场恋爱你会让人瞧不起。我就是这样的被人瞧不起。因为我实在无法接近男人。然而嘉，每天晚上接到无数的电话，电话里都是恬不知耻的，支支吾吾的，或者羞羞涩涩的男声。都是找嘉的。八个人的宿舍，六个人已经有男朋友。我说过我是对男人有恐惧，而嘉是不想。

　　她总是说，影，我无法谈一场没有感觉的恋爱。如果我不爱谁，我怎样去恋爱。

　　可是我知道，我宿舍里的室友们，大多是沉溺于这样的恋爱。宿舍里时常弥漫着一种硝烟，她们互相攀比着，谁的男朋友更帅更酷或者更有钱。

　　B

　　嘉有个小一岁的弟弟，哲明，今年高三。他在师范对面的南镇三中。

　　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孩子的时候，心里突然有说不上来的喜欢。就象大学报名的那天，看见背着蓝色书包穿着仿古风味长裙的嘉，一脸透明的笑容。哲明和他的姐姐一样，有着透明的脸，清澈的眼眸，笑起来细细的酒窝，透出少不经事的甜美。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他没有高三生通常有的黑眼圈，而我的以前留下的黑眼圈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虽然我不熬夜也不早起。

　　你是影吧，他淡淡的说，连说话的表情都与嘉神似。

　　对，我叫周影。

　　我是沈哲明。他笑着，双眼弯成好看的月牙，同嘉的一样。如果不是嘉说，我定要以为他们是孪生的。

　　哲明小我一岁零37天。嘉用手抚哲明的头发。忘记说了，影，哲明小你一岁整呢。

　　哲明说，有缘啊，我们同一天生日。

　　真的有缘。

　　以后嘉每次去看望弟弟，都叫上我，就好象哲明成了我们共同的弟弟。我越来越喜欢哲明，终于也名正言顺的叫他弟弟，用手指去抚摩他光泽的头发。哲明的透明笑容，在我的脑子里越来越深。我也暗自奇怪，十岁以后自己对男生的那种排斥，怎么对哲明就毫无反应呢？也许是因为哲明与嘉相像吧，我这样告诉自己。

　　C

　　春天，嘉兴致很好。她也像是刚从冬眠中苏醒，压抑了许久似的。

　　我们去妈祖岩踏青。这是南镇最高的山，我从未去过。生活在南镇这些年，我在学校家之间的交通干道上来回，偶尔陪单身的母亲逛逛商业街。那曾经是我生活的全部内容。满足于单调和残缺。

　　我们一路欣赏着妈祖岩山麓上绽开的白色与紫色玉兰，一路讶异峭壁上的桃花。嘉牵着我的手，哲明举着相机，拍来拍去，像个刚得到某个心仪的玩具的小孩。

　　姐姐，山顶上有东西！哲明叫着。他正拍一支桃花，从他的角度，我们看到山顶树丛中露出一瓦琉璃。

　　快点快点，哲明分开我和嘉的手，拉着我们，快点去看看！

　　我们站在大雄宝殿前面的时候，传来了沉沉的钟声。嘉拉着哲明跪在蒲团上。我绕到大殿的背后，有人正在求签。我也跪下去，握住签筒轻轻的摇。拣起那支跌落的竹签的时候，有人轻轻的问，施主要问什么签。

　　问情。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我从来不信这个。十岁的时候母亲带我到寿量古寺，要我跪下，我怎么都不肯。于是一个人直直的站着，看母亲跪在蒲团上，虔诚的低头。

　　我出来的时候，嘉和哲明还跪着。他们两个闭着眼的摸样也是相似的，有同一种干净和虔诚。

　　我想到刚才的签，友情上上签，爱情下下签。

　　我不相信，简单的游戏吧。帮我解签的老人，他卦问过自己的命运吗？

　　嘉和哲明起身。

　　嘉说，影，你不信佛吗？

　　不，我不信，我也不相信宿命。人生是随机的游戏，全是偶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那时，我只是想到母亲，我虔诚的将佛捧在手心的母亲。她每天都烧香，初一十五去寺里吃斋饭。可是佛没有保佑过她。

　　哲明跑了过来。他手里攥着两串佛珠。一样的檀香木，一样的红绳。哲明笑着拉我过的手把它带上，又笑着拉过嘉的手。

　　愿佛祖保佑你们。哲明闭着眼睛把手合拢放到面前。也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

　　D

　　从妈祖岩回来好久都没有再见到哲明。

　　直到他突然的出现在我面前。扑到我怀里。姐姐。哲明居然泣不成声。

　　你怎么了？失恋了么？我真的是想不到现在的男孩还能为什么哭。我想到嘉于微笑之中拒绝过的许多男生，也有人这样的落泪。

　　哲明，慢慢说吧。我抚着他的头。

　　哲明拉我到东河边。这是南镇的另一条河。河对岸没有博得山庄那样的别墅，只有低矮的烟囱，不整齐的菜地稻田，有农民来来往往的忙碌。哲明和我坐在河堤上，他把头埋在我怀里。姐姐，和我在一起好么？哲明抬起脸，泪痕还没有干透。

　　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吗？

　　不，我要姐姐做我的女朋友。

　　原来你果真是失恋了？被美眉拒绝了？我笑着。这个孩子。可是，哲明，你正高三。

　　姐姐，我的学习很好的！

　　我心疼起哲明来。这个孩子。于是我点头答应。

　　从十岁起对男人产生出本能的排斥，十九岁的今天，却玩起了时髦的姐弟恋。

　　哲明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冰凉的。

　　我抬起左手贴上哲明的脸。却看见手腕上醒目的佛珠。

　　我是喜欢哲明的，我对自己说。我兴奋的在黄昏的时候为自己冲了一杯咖啡。于是熄灯的时候还没有睡意。我听到上铺悉悉的声音。嘉爬下床来。今天她很早就出去了，熄灯之前才回来。她去上卫生间。

　　一点钟，我看着床上的小闹钟。两个小时，嘉还没有回来。宿舍里只剩下我。因为有男朋友的室友们通常都不回来住，这是周末。我不愿回家，不愿在窄仄的阁楼里长时间与母亲相对，她常常是令人窒息的沉默着。十年了。我是在压抑中长大的。

　　现在我又陷入了无边的沉默中，我抓紧了被子。直到不知何时睡过去。

　　醒来是下午。嘉坐在我床边。

　　影，你不舒服吗？她轻声问我，还把手贴到我额头上。抬手间，我看到她手上的佛珠，还有一天银白色的金属细手链。

　　没有，我坐起来，头很沉很沉。

　　嘉，你知道吗？昨天哲明来过找我。他说要我做他女朋友。

　　嘉的眉心一挑，然后归于平静。是么？这家伙。她的笑容有些僵硬。她的眼神有些困顿。

　　嘉。你昨夜上哪了？

　　嘉摇摇头，没有说话。

　　E

　　哲明常常来找我，通常是下课以后到我自习的教室了，当我抬头，就会发现他站在我面前。

　　嘉不再带我去看哲明了，或许她想哲明和我要有自己的空间。

　　嘉不再拉着我的手到处走了，换了哲明。他拉着我在南镇的商业街里走。有的时候在大街上对我耳语。然后我们开心的笑。

　　就像以前和嘉一起一样开心。

　　初夏的一天，我和哲明一起在香奈尔看见嘉。

　　嘉，沈嘉，她挽着一个男人从店里走出来。眼角眉梢都是含情的笑。男人的的手弯过去绕住她的细腰，从那边露出来。我的脸一下子阴了起来，因为我看到男人的脸。四十多的中年男人。哲明的脸也是惨白，他拉着我要走上前去。然而我迈不动步子。我们定格在街边，他们走过来，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哲明终于冲上去，用力的扯开中年男人。嘉看见哲明，脸上是一种平静。死水的平静。这是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词语。

　　中年男人理理洋装，站在一边。那动作，如同当年母亲冲过去扯开父亲的手时，父亲的动作。九年了，动作没有变。一个人的习惯没有变，动作没有变，身边的女人在变。我记不起十岁以前家里是怎样的，我只记得母亲值夜班的时候，总有陌生的年轻美貌的女人来家里。父亲让我叫她们阿姨，我紧紧的咬住嘴唇，直到出血也不出声。我十岁的时候，母亲就像今天的哲明那样冲过去，疯狂的扯开父亲搂着的陌生女人的腰的手，父亲只是理理衣服，站在一边。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回来。那以后，我的母亲归于沉默，日日事佛。从那以后，我对男人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我知道我的父亲住在博得山庄。我的父亲托人告诉我那里有我的房间。我讨厌他，也讨厌博得山庄的房子。但是这是我九年来的心中的空洞，填不满，也没有办法解脱。我向来憎恨同情。所以也不曾对嘉说过。更何况她说她喜欢博得山庄的房子。

　　嘉没有说话，中年男人也没有说话——十岁以后我再也不承认他是我的父亲。

　　哲明哭了，哭着扑回到我怀里。就跟说要和我在一起那天一样。

　　我拉着哲明走开。对他们没有任何表示。

　　我和哲明在陈旧的东河岸坐了一整个下午，直到星星出来。

　　哲明和我都没有说话。

　　F

　　晚上回到宿舍。同样是一个周末。只有嘉在。她这时脸上有些许的焦虑。

　　影，哲明怎样了？我没有理她。嘉居然可以背着我和那个中年男人来往，而我一无所悉。

　　影，告诉我哲明没有事！她看见我落下来的泪珠，开始发疯的摇晃我。

　　影，我是不能爱哲明的呀！我是他姐姐，亲姐姐！他应当理解呀！嘉的声音带着哭腔，而我一阵晕眩。

　　影，你说话呀。你说话呀！哲明没事吧！我害怕……嘉发疯的抓住我。……哲明我们不能相爱啊。

　　影，从小哲明就和我格外的亲，我也知道我们和别家的姐弟不同。可是哲明说他爱我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啊，我不能爱他……

　　影，那天你说哲明说要和你在一起，以为他真的是爱上你呢。……他是不能爱我的……！

　　我推开她。她以为哲明会把什么告诉我，却不知道哲明什么也没有对我说。

　　你是怎样说的！你说你无法谈没有感觉的恋爱！原来你只是看不上学校里的男生！你爱钱！所以你对有钱人有感觉！对不对！沈嘉，你只爱钱，就跟那些无耻的女人一样！……

　　我受不了。我喜欢的嘉，喜欢我父亲的钱，我喜欢的哲明，喜欢只喜欢钱的亲姐姐！

　　我疯狂的推开嘉，推开门，跑了出去。

　　我开始恨他们，父亲、嘉、哲明、还有沉默的母亲，我恨他们……

　　我想到那支友情上上签，爱情下下签。

　　我说过我不相信。

　　随机的游戏，我得到的全是下下签。

　　文章来源：秋雁文学社区 文/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