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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色
2017-02-18 19:54:04 来源: 秋雁女性网
我不喜欢春夏两季更替时的天气。它总给人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至少对于我而言是这样的。每年我都要经过这么一段热切而又慵懒的日子——若有
 

  我不喜欢春夏两季更替时的天气。它总给人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至少对于我而言是这样的。每年我都要经过这么一段热切而又慵懒的日子——若有若无的微风,渐渐变得灼热刺目的阳光,汗津津的衬衫,濡湿的脖子、腋窝、手心,躁动不安的心情。

  街上到处是姑娘们的明眸皓齿和飘动着的色彩艳丽的裙子。这使我惊讶地发现经过了灰色冬天浸淫的城市竟依然如此的生机勃勃。我猜想即使是一个破烂不堪的城市只要有几万年轻秀丽穿戴时髦的姑娘翩然穿梭大街小巷,这个城市也仍然会因“街景市容”的迷人而闻名于世。

  总之,世间的一切都会在这段日子里被赋予生命,被涂抹上各种各样的颜色,开始惊蛰复苏。这是一个奇怪的具有童话色彩的时令,我一直这么以为。

  一

  我走出市立医院的大门,从上衣口袋中掏出墨镜架在鼻梁上。我刚被告之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那个面色青白神情严肃的女大夫叮嘱我不要再进行过度的脑力劳动,最好能去乡下休养一段时间,同时还应多参与些体力劳动。她对我说这番话时,我一直盯着她挂着听诊器的脖子。她的脖子已出现了皱褶但依然很白皙。我很想建议她使用一种经常在电视广告中做自我吹嘘的美容霜。

  我并不为我的神经衰弱担心。我早就知道我会得病,不是神经病就是精神病。

  三年前我在大学里中途辍学。原因是我和我的同学多次在女生宿舍喝酒。最后一次他在熄灯之前走了,而我却因为喝醉了没走。许多人认为我是被开除的,其实是我在受了记过处分后主动向学校提出退学的。我辍学后给一位研究灵学的教授当助手,为他在图书馆搜集整理各种稀奇古怪的资料和誊写那部《死后续存》的书稿。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那位教授因患精神分裂症住进精神病院。

  这些事我已经渐渐淡忘了。所有以前发生的事如今想来都已恍如隔世了,我不敢确定它们是否真地发生过,存在过。

  此时此刻尽管我正在游弋于行人摩肩接踵的市中心,可我心里仍然隐隐感到恐惧不安。因为在每个街角路口,每个门前檐下我都能看到那位灵学教授硕大的白发苍苍的头颅漂浮在人流之上。

  二

  我选择疗养的地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在郊区的寓所。这片住宅楼是市政府为了缓解住房紧张而在近郊修建起来的,准备作为商品房出售给城里人。但因为建造时没有考虑到交通问题所以真正售出的房子寥寥无几。我的那位女朋友在购置了这套公寓后不久就远嫁到日本去了。临走时她将房子钥匙交给我保管,同时也包括房间里的家具陈设。从某种意义来说这套房子也是一个纪念。

  这套房子至少有半年没人住了,但屋子并不想我想象的那么脏。我甚至怀疑一直有人住在这里。但是家俱上的浮尘,水龙头里流出的发黄的锈水和污浊的空气很快否定了我这种荒诞不经的想法。显而易见她在走之前曾精心打扫过房间,使一切都井井有条。我最后一次来是为她饯行,那时这里一尘不染而且还充满了温馨的气息。她在喝醉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句话极大的伤害了我的自尊心。因为在小说电影中这句话往往是男人对女人说的——强者对弱者的抚慰和怜悯。

  我从没有在乡下居住的经历。这种近似隐居的生活使我感到紧张而又新奇。

  站在阳台上,我可以看见一痕连绵起伏的黛色远山。山下有葱茏蓊郁的果林,几间红砖青瓦的农舍隐约可见。广阔平整的绿油油的麦田犹如一条巨毯在这片平原上铺陈开来。轻轻流动的空气中弥漫着麦苗刺鼻的清香和土壤中所孕育的那种醇厚的芬芳。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看到由炊烟、犬吠、牧歌所渲染的田园图画,相反在麦田上架设着密如蛛网的高压电线,柏油公路从我所居住的楼区蜿蜒逶迤直到县城。

  我很快习惯了这种静谧的氛围。

  黄昏,我躺在阳台上的藤椅里,眯起眼看那漫天的瑰丽夕阳——这已渐渐成为我每天必修的功课。殷红、水红、绛红……各种红色的晚霞一缕缕地挂在青灰色的山峦上。

  头顶上的天空则晴朗高原蔚蓝一片。我沐浴在太阳最后的绚烂中,享受着惬意的和煦,不知不觉想起了母亲鬓边飞舞的白发,父亲手臂上突兀的青筋,耳边依稀穿来儿时的歌谣。我曾试图捕捉最后一抹夕阳在天际消逝的瞬间,可总是因为沉湎于黄昏的景致而一再错过。当我抬头看见夜空中那无数闪烁着清冷光辉的繁星时才醒悟自己又一次遗忘了欣赏夕阳的初衷。望着黑黢黢的山影和深不可测的漆黑麦田我悄无声息的

  哭了。

  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本来是为了好好放松神经,最好能回忆起无忧无虑的童年。可当我真正一人独处时才发现记忆的沟壑已被时间填平。往事象一条因为淤塞而变得浑浊不清的河流,偶尔泛起的也只是一些模糊的支离破碎的记忆的沉渣。唯一残存的清晰的记忆就是紧张的感觉。我象是一直在参与着一场势均力敌的拔河比赛,不得不绷紧每块肌肉,每根神经,振作精神全力以赴。我始终在紧张机械地思考感受,始终在紧张焦灼地等待期盼,最后无能为力地看着一个个迷梦相继幻灭。

  二十岁时我曾以为自己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处世经验,学到了足够的做人的公理和法则,可我还是紧张、紧张、不停地紧张……就象秒针始终围绕着一个圆心沿着同一条轨迹不停地运动着。

  三

  我无意之中在楼下尘封的铁皮信箱里看见了几封陈旧的来信。我惊奇地发现这几封信的收信地点都是我所住的那套单元。收信人名叫“舒悦”。

  我不叫舒悦。我所认识的人里也没有叫舒悦的。

  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阅读了来信。信是舒悦的姐姐写来的。她劝告舒悦不要再放纵自己自甘堕落,不要再让年迈的父母伤心失望。每封信的结尾处都写着“悦悦,姐姐等你回来”,每封信的字里行间都流露着殷切的期望和绵绵的柔情。我被它们深深的打动。我想这个舒悦和我一样是个混蛋。

  这些信使我很想家。自从我离开家后,再没有人能给我父母家人那般的关心呵护。我想家里人大概也一直在等我回去。

  四

  我在闲适安逸的生活中一度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一天傍晚,我坐在窗前从晚风中嗅出了初夏的味道。我打开纱窗把手伸出窗外,不停地屈伸五指想抓住袭来的丝丝凉风。我曾抓了满满的一把风,但它们最终从我指缝间漏光了。

  深夜,雨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裹上一条毯子走到阳台上。冰凉的雨丝溅落在我的头发上、脸上。楼下树影婆娑树叶沙沙作响。我看见从对面那幢楼的一扇窗子里流出

  了昏黄的灯光。在灯光里亮白的雨线清晰可辨。一个模糊的人影俯在那扇窗上看着雨景。我看不清他的脸。一道刺目的闪电在黑沉沉的天宇中掠过,凭着直觉我认为那是个女人。我静静地等待雷声的到来。小时侯,母亲告诉我看见闪电就要捂上耳朵。我没有捂耳朵,但我想雷声一定很大,因为闪电很亮。

  我站在阳台上吸完了一只烟,雷还是没有响。我有些失望。回屋睡觉之前我又看了一眼那扇亮灯的窗子。我确信那是一个女人。

  躺在床上我闻到自己浑身都是雨水的味道。后来我好象睡着了,梦见自己是一条五彩的鱼,在夕阳里游荡。

  五

  我在阳台上做着广播体操,做到第四节时忘了该怎么做下去。这时一个晨跑的年轻姑娘吸引了我的视线。她沿着甬道轻松地跑着,步伐极富有弹性。她之所以吸引我完全是因为她运动衣的颜色。对夕阳过度的迷恋使我染上了一种怪症——在观察事物时由于我被外表色彩所蛊惑会不自觉地忽视事物本身的形状、特征和变化。所以如果你问我这个姑娘的外貌,我只能告诉你她是粉红色的——很温暖。

  我一直以为颜色可以替代一切文字、音符,可以更贴切地形容一个人的心情和感受。假如我会画画我决不写这篇文字。

  你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站在二楼阳台上的我。你一定会停下脚步用手遮着阳光朝我友好地笑。你也将看到我的微笑。

  ——昨天夜里雨下得真大。

  ——真大。

  ——可一直没有打雷,是吗?

  ——没有。

  ——你很喜欢看下雨?我看见你昨天晚上站在阳台上。

  ——我睡不着,在阳台上站站。

  ……

  ——我认识你吗?

  ——好象不认识。

  ——对不起。我还有事,再见。

  ——再见。

  可你始终没有停下,没有抬头,没有向我微笑。你象一头小鹿般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在浓绿的麦田中一点耀眼的粉红色时隐时现跳动不定。

  成串的雨水从玻璃窗上竖直着缓缓淌下。那张贴在窗上的脸逐渐溶解在台灯橘黄色的光晕中。我再也回忆不起你的容颜。但当时的心情和感觉却明晰可辨——昏黄的灯光是你的妩媚,明亮的雨线是你的温柔。我想在某个雨声穸蔌,孤灯如豆的夜晚,我会想起你。

  夜里我又一次失眠了。我摸索着穿上衣服下了楼。

  我曾经有过许多次在深夜的城市里漫游的经历——在一夜间沿着马路中间的两条黄线走完市里所有的街道。我清楚我所居住的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小巷。夜深人静时,我是整个城市的主人。我了解在夜幕下发生的每一件事:我曾见过一个外地人被一群健壮的小伙子打得头破血流:见过一对对隐身于阴暗角落里关系可疑的“恋人”;见过见过乘坐吉普车巡逻值勤的联防队员和公安干警。于是我知道我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见证人。

  我飘在清凉馥郁的夜风中。意识在情形与混乱,麻木与敏感的边缘逡巡。脑际中萦绕着一首没头没尾舒缓流畅的小夜曲。我想舒伯特一定患有失眠症。

  朦胧的月光穿过树叶枝杈细微的间隙射进茂密的树林中。淡紫色的薄雾在树干之间缭绕漂浮。林中的草地柔软而富有弹性。我赤裸的脚踝能够清楚的感觉到草丛的蓬松细嫩。我看见树叶和草茎上挂着无数晶莹剔透的露珠。它们在冰凉潮湿的雾气中熠熠发光令人目眩神迷。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梦游。因为我从童年开始就在自己的梦境中多次到过这里,我是那么熟悉这些露珠的光泽和色彩。

  我凭着记忆在梦中的树林边找到了哪个云雾氤氲的池塘。月光下墨绿的池水波光潋滟象一匹镶金线的绿绸子。我坐在岸边小心翼翼地把双脚插进池水弯下腰观察荡起的一圈圈的涟漪。它们在平滑的水面上突然皱起又在瞬间漾开、扩散、消失。池水的寒冷,水草的光滑纤韧是那么无可置疑。这个梦太真实了。

  ——我认识你吗?

  我转过头发现她静静地站立在我身后的雾里,没有穿那身粉红色的运动衣。她穿着一条长可及地的灰色裙子。她的眸子也是银灰色的——那种冷静、镇定、神秘的银灰色。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相信两个陌生人的梦境能连在一起。这太玄妙了。

  ——我们好象见过面。

  她依旧没有表情。但银灰色开始有了温柔。

  ——是的。我们曾经见过面。

  她眉头微蹙在极力回忆着,但终于没有想起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我想起来了。

  我看见她眼中的我逐渐扭曲变形——她笑了。

  ——你在做什么?

  ——我失眠了,来这里散步。你呢?

  ——我想我正在梦游。

  ——我送你回去好吗?

  ——你没办法送我回去。

  ——为什么?

  她笑了。亮晶晶的眸子象两颗露珠:因为你就在我的梦里。

  我有些惶恐:那么你又在哪里?

  ——我在你的回忆里。

  我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她的皮肤冰冷如水,柔软如舞,光滑如水草。

  究竟是谁在做梦?究竟是谁梦到了谁?我喃喃自语着。

  她笑而不答,笑而不答,笑而不答……但我能听到她的声音在我耳边真切地传来——我就是你的梦。

  我想这一定是个梦,尽管我很希望这是现实。我不知道这个梦我究竟做了多久,也不能确定当我醒来时将身在何处:可能是在郊区公寓的床上;可能是在医院神经科门外的长凳上;可能是在图书馆阅览室的书桌上;也可能是在女生宿舍的地板上。

  我们永远不能预料在何时何地才能遇见我们所渴望见到的人。我为此感到悲哀。

  六

  我从没见过有人来拜访看望过她。我想她和我一样没有朋友整天一个人无所事事地住在一套远离都市的公寓里。

  我的阳台斜对着她的窗子。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在被阳光照射得半明半暗的屋子里或坐或立或到另外的房间里去做些什么。她时常穿着一条天蓝色的丝绸睡袍抱着肩静静地站在窗前。那种懒散寂寥的神情总让我想起古典小说中关于闺中佳人的描写,让我想起梦中她眼里的银灰色。尽管相隔很远我仍然清晰地她目光流转闪动中隐隐的忧郁。

  后来我和她几乎达成了一种默契。她在窗前伫立片刻后我便象得到了某种召唤般从屋中走出来。同样当我一个人在阳台上百无聊赖时,偶尔抬头也能看见她同样孤单地站在窗前。终于有一天我们很遥远的互相微笑了一下。我想我大概是她在这片楼区里唯一熟识的人。之所以说“熟识”,是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的寂寞,尽管我们并不了解对方所生活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们只是两个相切的圆。

  她平静自然的走来,悄悄占据了一个位置,就象我已看惯的风景,虽不会为之激动倾倒但也无法容忍她的离去和消失。她使我逐渐忘记了辉煌绚烂的夕阳。

  其实所有平淡琐碎的生活都可以演化出大意义,所有倏尔而逝的生命都可以凝成永恒的瞬间,只是你未曾留意罢了。

  七

  清朗的夜色中回旋着一缕哀怨幽婉的笛声。我清楚地看见一颗流星拖迤着淡青的尾巴从天边飞驰而过,然后消逝在地平线下。

  ——流星是从哪里来的?

  她一直闭着眼,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流下来滴在我托着她的下巴的手上,渗入我的皮肤。

  房间里灯光雪亮。

  她死的前一天晚上我并没有喝酒,可我已无法确切地描述那晚所发生的事了。我想当时我可能受了她酩酊醉态的感染也有些醺醺然了。

  但是对那个可能存在的夜晚我恍恍惚惚还记得一些。

  夜空不很明净象一方厚实的墨石昏黑一片。天上地下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这种轻微细碎的声音湿淋淋地传来,浸润了自然界中所有其他的声音。在淡墨色的小雨里我从泥泞的田埂上散步归来。我发现这种散步远不象我所想象的那样诗意。我鞋上的泥很厚,浸了雨水的衣服很沉。我有些累。

  记忆中我所有不幸通常都是发生在这种细雨溟蒙的日子里。我心情不好。

  一辆出租车摇摇晃晃的驶进楼区。惺忪的车灯随着汽车上下地颠簸胡乱地扫过甬道、花坛、小树,最后照定在一幢楼上。光束圈书一片湿润的暗红,无数道透明的雨线在

  着条光柱中温柔地颤抖。我站在黑暗中远远地望着这辆从城里开来的汽车,想象着从车里陆续钻出几个黑衣黑帽拎冲锋枪的盖世太保。我下意识地摸摸腰间——没有枪。

  车门打开了。从车里伸出两条细长匀称的腿,接着她的全身呈现在雨中。她和雨丝一起轻轻飘摇。

  出租车掉头后迅速驶进迷蒙的雨雾,两点红色的尾灯渐渐消失。她踉跄着走了几步,突然弯下腰,全身不停地剧烈抖动。

  我走过去时她已经停止了呕吐,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一股混合着酒香的酸臭秽气冲进我的鼻孔。她的目光落在我泥迹斑斑的鞋上。接着我看见她转过头,长发从一侧肩头瀑布般泻下。她的目光逐渐上移最后停在我的脸上,疲惫而愤怒地注视着我。她的脸色苍白的可怕,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没有一点神采。一丝恐惧感慢慢渗入我的心。

  ——要帮忙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陌生地传来,声音中没有丝毫的激动和兴奋。

  ——滚开。

  她的声音干涩地撕开了柔润的雨声显得很刺耳。她费力地直起身子狠狠地盯了我一眼,从我身边蹒跚走过。她几次险些跌倒。我决定跟在她的身后。我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

  雨在不知不觉中停了。被洗过的星星闪烁着微弱幽暗的光。

  她在楼门口踟躇了片刻终于晃了进去。我听见她忽轻忽重的脚步声飘向了二楼便也进了楼门。她停在四楼的一扇门前,模糊的身影几乎全部消融在黑暗中。她的手在挎包里摸索着,然后拎出一串钥匙。那串钥匙哗哗啷啷响个不停——她的手抖得太厉害无法把要是插进锁孔。接着她象被人猛然间一拳击中腹部似的弓下身子搜肠刮肚地呕吐着。

  我悄无声息地滑到她身后。她站直身虚弱地喘息着,然后转过身来。于是一张憔悴但平静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们两个人默默地对峙着。酒气从她嘴里直喷到我的脸上,我摇摇欲坠。这时,她的声音平稳地送进我的耳朵。

  ——能帮我打开门吗?

  我靠在沙发里用一只手撑着沉重的头。房间里灯光雪亮,身上的湿衣服却令我昏昏欲睡。我的一双凉鞋和她的两只高跟鞋散乱地扔在卧室门口。我的双脚在暗红色地毯衬托下显得格外苍白孱弱。我对面的穿衣镜里呆坐着一个肮脏懵懂令人生厌的人。卫生间里哗哗的流水声仿佛直接浇注到我空荡荡的脑袋里。我的头越发沉重了。

  经过梳洗后的她容光焕发。她的丝袍象她的人一样毫无瑕疵一尘不染。

  ——你还没有走?

  她皱着眉,神态清醒而又倨傲。冷漠锐利的目光令我浑身刺痛。我从沙发里站起来,在门边捡起鞋。当我的手将要摸到门把时,她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你有香烟吗?

  我转过身,摇摇头。然后她就笑了,笑容灿烂无比。

  ——你留下吧。

  ——不,我困了。我要去睡觉。

  我坚持去开门。她象一阵风飘进我怀里。我听见“劈啪”两声,我想那可能是我的鞋掉在了地上。我第一次发现她的身材并不高。

  ——我害怕一个人呆在房里。

  她说完这句话后就停电了。清冷的星光从窗子爬了进来,爬上她的发梢。她的泪水把我的衣服弄得湿漉漉的。我觉得她脆弱得不堪一击。我看着她不知所措,并且开始有了梦游的感觉。我真希望此刻能够躺在自己的床上。

  那一夜她可能对我说了很多,也可能什么也没有说。我沉浸在幻觉中不能自拔。我好象一直是这样,每当与机会不期而遇时除了茫然呆滞我无法做出其他反应。

  我站在她常伫立的那扇窗前看见了那颗流星。在它消失的一瞬间来电了。房间里灯光雪亮。

  ——流星是从哪里来的?

  ——一颗星坠落了,于是成了流星。

  我去了那片果林——人们在那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她自杀时穿着一条长可及地的银灰色长裙。在果林边有一个很小的池塘。阳光下墨绿的池水波光潋滟象一匹镶了金线的

  绿绸子。我在岸边小心翼翼地把双脚插进池水。池水寒冷,水草光滑纤韧。

  一个有雾的早晨我离开了郊区。

  八

  我在一个朋友家喝酒。他的儿子刚刚满月。我曾参加过他的婚礼但已记不起婚礼的隆重和热闹。热心的女主人捧给我一本相册。我津津有味地翻看着,翻到最后一页我象

  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我看见自己在一张照片里正俯在她的肩上。虽然只是一个侧面但我仍然可以确定那是她。我感觉自己被撕裂了,突如其来的绞痛险些将我击倒。

  我们结婚的那天你一直陪着我的那群朋友喝酒。你没少喝,又是啤酒,又是白酒,结果你是那天第一个醉倒的。我就把你扶到那间屋里。

  说到这里,我的朋友用手指指一扇紧闭的门。我知道他们的儿子就在那个房间里的一张童床里。

  你刚进去她就来了。她是她的朋友。她好象很能喝,替她喝了不少。后来她才告诉我她在酒吧工作。她是那天第二个醉倒的。我们也把她扶进了那间屋里。后来我们喝完了,准备照几张相。突然听见你们在屋里争吵。我们忙跑进去,看见你红着眼睛大声追问“相不相信”。

  ——相信什么?

  鬼知道你们当时在聊着什么。她在你的追问下一言不发只是咬着嘴唇不停地笑。你气急了,说非要证明给她看,说完就趴上窗台,打开窗子要往下跳。我们四五个人怎么也拉不住你。这时候就听见她笑着说,你不用证明了,我相信了。你听见这句话笑着从窗台上跳下来踉踉跄跄地走到她身边象是要说什么,突然弯下腰吐了,就吐在她的脚边。这张照片就是当时抓拍的。那天你们俩醉得都很厉害,是我给你们俩挨个送回家的。

  ——她后来呢?

  后来她和他们酒吧的老板同居了。那家伙都结婚十几年了。他不让她在酒吧干了,给她在郊区买了一套公寓,让她住在那里。他自己有时侯过去。

  ——再后来呢?

  不知道了。听说她怀了那个老板的孩子。有人看见那个老板在酒吧里扇了她一个耳光。

  ——她叫什么名字?

  嘿,那谁,你那个中学同学叫什么名字?

  ——舒悦。

  女主人回答着给我端来一杯茶:你以前认识她吗?

  九

  停电了。我燃起一根蜡烛,自己盘膝坐在墙角。烛光跳动摇曳。我呼吸平稳,内息运转如意,灵台明净清澈。我知道我将见到那个我所渴望见到的人。一阵风袭来吹灭了

  蜡烛,一刹那我心中的烛光点燃了。我悬浮在寥远浩渺的宇宙中,那些明灭闪烁的星光全部在我的胸中。我从没如此平静超脱过。我明白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明白宇宙所

  有的奥秘。我可以在时间空间中任意往来不受束缚。

  在时间的尽头在空间的角落我又见到了她。我分辨不出她所穿的衣服的式样,也感觉不出衣服的颜色。粉红、银灰、天蓝……在我面前凌乱不堪的舒展开来,铺陈成一泓杂色。

  ——我认识你吗?

  你把所有的激情和感受全部注入我的灵魂。你的容颜,你的声音,你的颜色在我身边眼前穿梭变幻,陪我到任何的空间里,停留在任何的时间中。你生活在我前生后世的每一段生命中。

  在所有陈旧的记忆中每一次惊心动魄的相遇都被时间淡化成一缕平淡无奇的过眼云烟。而那些本可以改变你我一生命运的机会却一闪即逝,只留给我们一颗空荡荡的心徒劳地等待着下一次。

  文章来源:秋雁文学社区 文/风青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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