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和黑夜是不同的季节，一些复苏，一些枯萎。我在第二个白天醒来，坐在窗台上看着河流静静的流过两岸流向青山深处。昨夜我想念过一个人，现在我的心里只有淡淡的空气一样的影子。

　　我的睡房和客厅之间有一个摆满郁郁花草的房间，阳光从大幅的玻璃窗之中泼洒过来。我长时间的呆在这里，坐在地板上看书，听歌，偶尔下楼去沿着青草蔓延的小路漫无目的的散步，一路经过大片粉蓝色喇叭花和黑色的田野。后来我去了街上的音像店买了一盘ＶＣＤ回来。关锦鹏的＜＜蓝宇＞＞。在西安的时候，曾经在喧闹的网吧里匆匆的看过。店里贴着大幅的宣传海报，黑红色的背景，两个男人在夜晚彼此凝视，一个忐忑不安，一个深沉冷酷。所有的色彩都深沉浓烈。有一行小小的字写在不显眼的地方，＂一夜的放纵，一生的爱恋＂。我向老板要了这张海报，不过要自己动手去揭下来。那些胶水粘的很不牢固，轻轻一撕就整幅落了下来。我满心欢喜的拿着它返回家里。

　　阿丹的电话随后而至。她在那边大骂我背信弃义，居然答应了之后，拖延至今而毫无动静，简直是毫无人性之类云云。我心平气和的跟她解释，稿子多的是，有没有我这一份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何必说的好象我要是不写你就被炒似的。然后我问她，有没有看＜＜蓝宇＞＞啊，很不错的同性恋的片子。阿丹无可奈何，她说李李你有问题，回西安吧，我介绍心理医生给你认识。

　　我挺不屑的，挂了电话开始蜷在沙发上看片子。

　　八十年代的北京故事。冬天的霜雪，映着蓝宇惴惴不安的眼神，他说四个月，然后低下头来笑起来。面前的那个男人在一夜激情之后的第四个月来找他。

　　后来，似乎是相爱了。那个男人冰冷的心里，似乎对他荡漾起了一丝温情。直到一个完美的女人出现。那个男人意气风发的以为自己是可以让女人幸福的男人，他这样对蓝宇说着，冷酷，张扬，无视蓝宇眼中疏忽出现又倏忽滑落的泪滴。于是一切结束了，那个曾经深夜相拥的人消失在茫茫人海。

　　四年之后，那个男人离了婚，在某一个地方重新遇到了蓝宇。他们对视着，茫然无措。长久的静默之后，他问他，还是用那个牌子的洗发水吗？

　　后来那个男人带他回家。在大年夜的热闹温暖之中，在围坐的亲人朋友无声的祝福之中，宛如世间所有相爱的人一样，他们偶尔交汇着目光和微笑。宁馨如画。

　　最后蓝宇死于一场车祸。那个男人此刻正等在他们的小家里，等他下班回来。

　　电影结束在十年之后，面目全非的北京，那个男人开着车，不知第几次的经过蓝宇车祸的地方。蓝色的挡风版在车窗外飞速的后退，苍凉的歌声响起，那个男人思念着早已消失于世间的爱人。

　　我蜷在沙发上，泪留满面。现代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奇怪，对身边的一切可以做到熟视无睹般的坚强，却对这种虚无飘渺的画面脆弱的没有抵抗力。我以前读＜＜蓝宇＞＞的原版小说，看到结尾的那一段干脆在网吧里哭出来。

　　小说的最后是那个男人的独白。他说茫茫人海，能否让我再重新遇到你？我在这句上哭出来，眼泪汹涌的冲出眼眶。现在想起来，依旧感到伤心。茫茫人海，我们曾经相遇。可是如今你已消失不见。我浪迹在人海之中，与无数人交错而过，心底期望着，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候，我们能重新相遇。茫茫人海，我只想再多见你一次。

　　后来我就不知道是为这个故事哭，还是为自己哭了。电视恢复了停放时的蓝色屏幕，我重新按开播放，让那个蓝宇和那个男人相遇时的夜晚重新出现的屏幕上。北京某个俱乐部里，那个男人漫不经心的瞥了远远坐在角落里的蓝宇一眼。酒绿灯红，衣香鬓影，那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对命运的安排茫然无知。他们不知道，他们会相爱，一个将被伤害将付出所有的爱，而另一个将用所有的余生来愧疚来思念。

　　三年前，我在那个ＢＢＳ上嬉笑怒骂的时候，不知道我一转身就遇到了命运安排的那个人。那是我命里的人。是上天给的伤。

　　妈妈回来的时候，我眼睛还是红肿的，地上丢着纸巾。她很诧异的捉住我问怎么了。然后很英明的猜我是不是感情上遇到什么问题了。我只得告诉她，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只不过今天忽然想起来，觉得很难过，哭了出来。妈妈的逻辑是再找个好的就成了，不必太伤心。我点头称是。她说的很对。如果我已经四十几岁，经历了人生的诸多磨难沧桑，恐怕我也是这样想。只是，我才二十几岁，还不够那样练达成熟，只知道这世间芸芸众生，只有那一个是我遇到的人，是我爱上的人，是我在离别许久之后对着电影哭泣时心心念着的人。是让我默默念着，茫茫人海，我只想再多见你一次的那个人。

　　中午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差不多正常了。吃过午饭，跑出去上网。许久不去的ＢＢＳ上，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正热闹的上演着网络中熟悉的故事。＂寒熙＂和＂李李＂两个名字隐藏在无数页码之后，已是去年或者更早之前的历史了。

　　寒熙，你忘了我了吗？

　　晚上，我按通了那个号码。待机的声音，一声声拖的长长的响在耳边。我忽然没有勇气，然后那个声音在遥远的那一边响起。

　　我忽然感激他好好的活在世间。在这星球上的某个地方，我曾爱过的人，好好的存在着。

　　＂寒熙，我是李李。你好吗？＂

　　我的声音虚弱无比。那个男孩子在某地的夜空下轻笑着，他说，李李，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

　　我倚在玻璃窗上，东北夜晚的寒意瞬时浸入我的肌肤，让我轻轻的战栗。

　　我们交谈着一些简单的话。彼此问着好不好，在哪里，不见的这一年都过的怎么样。彬彬有礼，客气之极。

　　两个人，相爱过，伤害过，痛苦挣扎过。现在，我们隔着冷漠的距离彼此问候。

　　宛如河的两岸。

　　（六）无聊不堪的片段

　　第三个夜晚，我百无聊赖的看着电视。寂静的夜晚，西西梭梭的从楼下传来划动麻将的声音。换了一盘VCD，我在略有寒意的空气中蜷缩在沙发一角，盯着光影变换的屏幕，满室的沉黑随着深浅变换。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我站起来，关掉了电视的声音，去烧水洗澡。浴室里整幅的镜子渐渐熏上了蒙蒙水汽。那些温热的水珠滑过身体，落在白瓷地砖上变成冰冷的涓流。温水是让人安心的东西，它们流过的肌肤透着丝丝暖意，整个寒冷的世界都被关在门外，只有柔和的灯光下蓬蓬水流热气升腾。

　　我差不多想这样一直下去，只是电话响起来。突兀而尖利的在几个房间之内划开低垂的寂静的幕布。

　　喂。我压低的声音，因为心脏紧张的跳动而干涩。一些变的冰冷的水珠从头发，手臂，肩上滑落下来，沿着我的身体落在地板上。

　　寒熙象很久很久之前那样习惯的问我，李李，你在做什么？

　　真的是你。我心里轻轻的说着。然后倚着墙壁坐了下来，看着对面的窗外深沉无边的夜色。告诉他，我在洗澡。

　　“那你不是满身泡沫？”

　　我笑，“只是在冲水”。那些水滴在我身体上变的更加寒冷。

　　我们短暂的沉默着。然后他说北京太热了。

　　我点头称是。然后再沉默着。

　　好象浮在黑夜的无尽的海水里，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动荡不安的黑暗。耳边他的声音时断时续虚无飘渺，仿佛让我沉的更深，直向海水的深处缓缓落去。我思念过他，那些倏忽燃起，烧尽一切的情感，在没有他的日子里苦苦相逼。习惯了沉默，将一切消于无声，而今，真的对他讲起，却已经无言。

　　我们相对着沉默。我们曾经在一起，这个事实是一个相当大的错误，我曾经努力修正，他曾经努力抹杀，我们在背道而驰的两个方向上各自尽力。直到有一天，这距离遥远到切断了我们的联系。一些漫长的日子过去了，消失的人忽然出现，却发觉自己早已丧失了语言。我微笑，听着那一端的寂寥空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讲话。

　　我说，那些在BBS上的日子，现在想想都没有任何意义，除了遇到你。对我来说，你始终与众不同。

　　寒熙轻声说着，你也是。

　　更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说，李李，我们还能再见到吗？

　　可能不会了。

　　我笑起来，寒熙，如果说最后一句话，要说什么。

　　这个小把戏，在我们之间由来以久。三年前，我们还是好朋友，某个夜里我问他，如果说最后一句话，你要说什么？他告诉我，我喜欢你，不要走。然后，我们恋爱了。一年前，在他的家乡的海边，深夜，我问他，如果讲最后一句话，你要说什么？他轻声说，对不起。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此刻，他沉默。

　　我告诉他，可是我要说的话，只有两个字，你猜猜看。

　　他很笨的猜，笨蛋，傻瓜，白痴，弱智。全部都是我以前用来骂他的话。

　　不对不对不对。我拼命摇头，差太多了。

　　如果是最后一句话，我想说的只有两个字，我停顿了一下，然后轻唤出他的名字，寒熙。

　　电话的那一段寂静的沉默着。我蒙住了眼睛，靠住冰冷的墙壁，层层黑暗将我紧紧包裹。什么都是多余，如果真的是最后的一句话，我只想念着他的名字，什么都不再说。

　　我叹气，不早了，睡吧。

　　他说，好，睡吧。

　　然后，我们再次在电话的两边沉默着。许久，我伸手去按挂机键。

　　他忽然说李李，如果说真的是最后一句话，我想告诉你，我一直想念你。一直想着你。

　　在他语音的末尾，我终于按断这漫长的电话。

　　浑身都已经凉透。

　　我把自己埋到被子里，心倦的没有一丝力气。

　　他一直想念着我，我没有，我只是一直爱着他。一直爱着这个弃我而去的男人。

　　这世间都是这般无聊的故事。我只是不能自拔，沉沦至今。

　　我一个好友告诉我，人生减去爱情等于自由。

　　其实还有人，被爱放弃，又丢失了自由。